秦北洋心里清楚,一旦回到北洋政府手中,自己绝无活路,小徐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一周后,秦北洋离开大阪拘留所,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去神户港。

他盼望在天津下船以后,能看到欧阳安娜的双眼,然后去死。

第169章 跳帮

中华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3月25日,神户港。

初樱新绽,绚烂而短暂,犹如武士生命之坠落。樱花沿着港口的山坡,似洋洋洒洒的雪花,倒映在濑户内海的水面上。

此处码头狭窄,许多船挤作一团。紧挨码头的一艘船,将要开往中国的天津。三名穿着北洋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在等候通缉犯。两国警察在舷梯上完成引渡手续。

秦北洋上了船,双手被绑着绳索,远离喧闹的乘客。其中一名警官,有着更高的警阶,虽把帽檐压低,仍然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孔,浓黑的小胡子,鹰隼般的眼睛,京城大姑娘小媳妇梦中情人的名侦探,叶克难。

“叶……”

刚想说出他的名字,却看到旁边两个陌生的警探,立刻活生生咽了回去,决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认识叶克难。

叶克难装模作样地看着通缉令上的照片,教训杀人犯那样严厉地说:“喂,小子,你就是秦北洋?”

“是。”

秦北洋用眼角余光注视叶克难,却发现名侦探正东张西望,两个警探说快到船舱里去吧,别站在甲板上吹冰冷的海风。叶克难说急什么!他掏出两根香烟分给大家,缓缓点起火柴,转瞬就被风吹灭了。他用手掌挡着风,连续划三次才点着。他不怎么用力吸,任凭烟头在风中自然烧掉,烟灰洋洋洒洒飞过秦北洋的眼前。

他还在等什么?

这是靠近船尾的角落,甲板上略微显得寂静,只有无数海鸥从头顶飞过。秦北洋的心跳在加快。他明白,一旦自己被押入舱室,必然被禁闭起来,就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忽然,一坨雪白的鸟粪坠落到叶克难的肩膀上,笔挺的黑色警官制服被弄脏了一大块。

“哎呀我操!”叶克难的烟头刚好熄灭,他狼狈地脱下上衣,又用手帕抹去飞溅到脖子上的鸟粪,“真是倒霉催的!”

另外两个警探急忙帮他收拾衣服,同时各自寻找避免被鸟粪袭击的地方。叶克难又从甲板上捡起小石头子,像个大男孩似的往空中投掷,想要把海鸥驱散。

秦北洋强忍着不笑出来,他几乎肯定,叶克难是故意站在海鸥密集的地方,等待被鸟粪炸弹的袭击。

名侦探,你不是来引渡逃犯的,纯粹是来插科打诨说相声的,影帝啊。

理由无他,三个字:拖时间。

倒计时……叶克难在对两个警探表演的同时,尴尬地皱起眉毛,嘴里冒着脏字儿,并用眼睛余光瞄他,仿佛正在催促:你小子怎么还不逃啊?!

秦北洋不想一个人逃跑,他还在等一个伙伴。

胸口的玉坠子发热了。

春日午后,拥挤的神户港,海浪滔滔,轮船汹汹。不计其数的海鸥,刚从南海与太平洋列岛归来。它们向并排停泊的轮船俯冲而来,欢快地狂轰滥炸,将鸟粪投掷到警探的大盖帽,贵妇的遮阳帽,学生的白线帽,商人的黑礼帽上……

这些白色翅膀的天使们,遽然发现一条赤色鬃毛,被毛雪白,犹如鹿头松狮的大狗冲上舷梯。不,只有海鸥们知道,它绝不是狗,而是不属于地球上任何现存一种物种的物种。

它来自坟墓。

九色来了。

化身为犬的幼麒麟镇墓兽,后背绑着一把沉重的长柄伞,飞蹬四条兽腿,穿过惊慌诧异的乘客们,直冲向轮船的后甲板。

它如一枚红白相间的炮弹,发出千钧之力,瞬间撞翻了两个警探。名侦探叶克难也“顺势”倒下,故意摔了个狗吃屎的姿态。

秦北洋迅速挣脱双手的捆绑,因为这绳子是叶克难给他绑的,故意留了个活扣。

一个月不见,来不及抚摸九色,一人一兽,共同冲向船舷的另一边。

不过,有个警探又爬起来了,掏出手枪在后面追逐。叶克难装作要爬起来,却高喊“哎呦妈呀”再摔一跤,“不小心”又把警探绊倒。未曾想,那家伙有着超强的毅力,铁了心不能让北洋政府的逃犯跑掉,纵然额头磕破了流血,依然再度爬起追赶。

秦北洋逃到船舷边,甲板被一道墙阻断。绑在九色后背的长柄伞,必定藏着三尺唐刀,但再厉害的刀剑也挡不住子弹。

九色猛拽他的裤脚管,脑袋向隔壁轮船晃了晃,悬挂着蓝白红三色旗的法国船。

原来码头泊位有限,两艘船并排停在一起,船舷间隔不过三四米。他能清晰看到对面甲板上法国人的鼻子与睫毛,嗅到他们腋下的体味或古龙香水……

跳!

叶克难跌跌撞撞地追在警探身后,为秦北洋默念一个字。

秦北洋先抓起个沉重的救生圈扔向警探,延缓对方开枪的时间。他深呼吸地后退几步,暴喝一声冲刺。

十九岁的少年,肾上腺素开始燃烧。他感觉自己在飞,像四翼天使那样飞,飞过两艘轮船之间的大海。空中划过一道黑色闪电,数十只超低空掠过的海鸥,向着相同方向滑翔。

摩西渡过红海,秦北洋飞过濑户内海。

零点一秒后,他坠落到对面法国轮船的甲板上。

跟着他一起飞过来的,还有四条腿的九色。无论如何,狗的跳跃能力总在人类之上,更何况它是比狗更强大的物种。用水手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跳帮”。秦北洋感觉双腿韧带快要崩断了,甲板上路过的法国人大吃一惊,却没人敢靠近他们。

这时候,中国警探隔着船舷之间的空隙,手枪瞄准了秦北洋的后背心。

枪声响起。

秦北洋虚弱地摔倒在甲板上,九色疯狂地踩着他的胸口。一只海鸥从天而降,喷着鲜血扑腾翅膀。

警探的枪口却朝着天空,原来在开枪的刹那,叶克难抬起了警探的胳膊。子弹虽射出枪膛,却击中了掠过头顶的大海鸥。

“狗日的!”叶克难当场给这警探缴了械,又劈头抽了他两个耳光子,“你眼睛瞎啦?对面那艘船挂着法国国旗,你要是打死了法国人,那得闹出多大的篓子?我们三个的饭碗儿得一块儿砸!”

警探还想要跳船过去检查,叶克难踹了他一脚说:“妈了个巴子!我们是中国警察,能检查法国船吗?我们连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都进不去,东交民巷碰到法国士兵还得点头哈腰,谁借你的豹子胆了?”

就在名侦探教训手下之际,法国船的汽笛长鸣几声,烟囱喷出滚滚黑烟,船尾螺旋桨转动,卷起滚滚的波涛浊浪。乘客们纷纷向着码头挥手,毫发无伤的秦北洋,悄然向对面的叶克难双手抱拳,就差下跪感谢救命大恩了。

这是叶克难第五次救了他的命。

秦北洋和九色穿过人群,一口气逃到船头位置,这样才能避开北洋政府的警探。这艘船可真大啊,秦北洋小时候在天津的德国学校做过船模,估摸着有上万吨的排水量。

轮船渐渐开出神户港,他这才望见码头送别的人群里,远远站着几个人影——高大而年轻的齐远山、戴着眼镜的羽田大树,抱着一对幼子的海女,还有个穿着学生服的小女孩。

光。

十二岁的嵯峨光。

他们带着九色与唐刀来给秦北洋送行,或者说,是让九色来救他性命的。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湿润。

光在对他唱歌,充满樱花气味的海风中,依稀卷来日语的歌词——

更け行く秋の夜(よ)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恋しや故郷(ふるさと) 懐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夢路にたどるは 故郷(さと)の家路

更け行く秋の夜 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 一人悩む

第170章 海上

光的歌。

离开神户的轮船上,秦北洋觉得这首歌好生耳熟啊,仿佛远行送别必备的风景,竟也暗暗哼出旋律。

十个月前,当他在天津大沽口,逃上开往日本的轮船,欧阳安娜唱过同样一首歌,只是完全不同的歌词。

其实这首歌,既非中国也非日本,而是美国老歌《梦见家和母亲》。明治时代,这首歌传入日本,被犬童球溪填词为《旅愁》。而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又用汉语填词,成了后世脍炙人口的《送别》。

旅愁渐行渐远。他再也看不清他的光,似与漫山遍野的樱花混为一体,熠熠发光,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法国轮船航行在大阪湾,两岸是淡路岛与大阪府,即将进入太平洋。秦北洋还穿着日本拘留所的囚服,就差在额头写上“逃犯”两个字。

他带着九色潜入船舱,误打误撞到了洗衣房,天助我也!他挑了一件亚麻衬衫,配上背带西裤,既不惹人注目,也不显得穷困潦倒,大体属于普通乘客。幸好他身材高大,穿欧洲人尺码也不显大,胸前两条黑色背带,更有机械师的范儿。

秦北洋想要回到上层甲板,刚转身就撞见一个法国人。

充满煤炭气味的走廊,灯光照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山羊胡修剪齐整,金丝边眼镜背后,一双灰色眸子。狭路相逢,对方从喉咙里挤出法语“对不起”,便从秦北洋身边绕过,却多看了九色两眼。这条大狗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

好像哪里见过?

秦北洋脑中细细扫描搜索见过的所有欧洲人,像一台永无止境的打字机……

记忆定格在上海,海上达摩山,弥额尔天主教堂。

侨居上海的法国古董商人——皮埃尔·高更。

这张面孔曾来求购幼麒麟镇墓兽,他怎会在这艘船上?也许刚从中国启航,路经日本神户,下一站是哪里?香港还是新加坡?但愿不是天津或上海,否则还是自投罗网。

看着高更的背影,九色弓背悄然前进,循着法国人的气味追击。这里基本没有乘客,只有底层船员与司炉工,古董商高更在此有些蹊跷。

七拐八弯到了货舱区,摆满邮政包裹、大宗货物。黑暗尽头有皮鞋与地板的碰撞声。

高更在说话。暗影中还有三个男人:一个是法属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一个是法属非洲的黑人,还有一个是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人,最后一种人在上海法租界有不少是做巡捕的。他们腰上都插着卡宾枪,护卫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秦北洋听不懂法语,从皮埃尔·高更的语气和肢体动作来看,无非是好好看护之类。

等到高更离去,三个看守松懈下来。阿尔及利亚人抽起水烟,非洲人和越南人打扑克赌钱。秦北洋耐心等待,直到两个打牌的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去舱室睡觉。只有高大的阿尔及利亚人的水烟越抽越精神,双眼在黑暗中瞪得如同野猫。

忽然,有个黑影窜过阿尔及利亚人背后。秦北洋看得真切,那人握着手电筒观察木箱。是个年轻的中国人,不超过二十岁。

钱科。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上海赛先生机器铁工厂的少东家,北大教授钱玄同的嫡亲侄儿,湖州钱氏,放弃继承家业的机会,转而去北京南苑航校学开飞机。

阿尔及利亚人察觉身后异样,刚一转身,后脑勺遭到沉重一击,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秦北洋无需抽出唐刀,仅用环首刀柄就解决了问题。

钱科惊讶地看着他,“秦北洋”三个字呼之欲出,却被布满老茧的手封住嘴巴。

“小心!别把另外两个家伙惊醒了!”

九色也蹭了蹭钱科的裤腿,这是幼兽表达友善的方式。

钱科来不及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同样发出气声:“我想看看这里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