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秦北洋找到三等船舱。乘客们多是中国留学生,还有日本妓女,到处是木屐之声。这艘客轮属于羽田汽船株式会社,印着羽田家的家徽。

半夜,渤海掀起暴风雨,舷窗外电闪雷鸣。船舱里不断有人呕吐,秦北洋抓着栏杆,想起半年前东海上的渔舟横渡。轮船驶入旅顺口避风。穿过黄金山与老虎尾,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此地都有过恶战。尔灵山上纪念塔,如一枚子弹直冲天际,为“日本军神”乃木希典所立。如今是日本关东州租借地,要塞上有巨大的太阳旗,关东军因此得名。

轮船在旅顺口耽误三天,云开日出,继续东行。路过威海卫,依稀可见刘公岛,却飘着米字旗。北洋水师的基地,已成英国殖民地,秦北洋想起战死在刘公岛上的外祖父。

深夜,航行到中日航线的中间点。秦北洋带着九色走到甲板。黑暗茫茫的海面,有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达摩山。

那是安娜的故乡,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的埋藏地。他几乎忘了“达摩山伯爵”,这座石头孤岛就是自己的封地。现如今,他是北洋政府的头号通缉犯,两手空空,除了九色。

次日,轮船进入朝鲜海峡。水手说,发现海面上有艘小船。秦北洋趴在栏杆上,见着燃烧的小蒸汽船,还有一对挥手跳跃的男女。

船长命令放下救生艇,救起两个成年人与两个幼儿——当他们狼狈地爬上客轮甲板,秦北洋认出了小木与海女的脸。

尽管小木已满头长发,但他左手断掉的手指不会说谎。而那两个吃奶的男孩,必是欧阳思聪的幼子,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

留学生周同学为海上漂流者做翻译——海女和小木自称夫妻关系,两个孩子竟管小木叫爸爸。海女告诉船长,他们出海遭遇蒸汽机故障,随波逐流漂到这片海域。

秦北洋猜出了七八分——达摩山上看管小木的海女,与囚禁对象日久生情,竟然放弃职责,非但双宿双栖私奔,还带走两个小孩。也难怪海女,做妈妈的怎能舍弃孩子?只是陪伴小木身临险境,差点死在海上,也是疯魔入心了。

他不想戳穿海女的谎言,因为自己同样也是个冒牌货。

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小木,恰好看到了人群中秦北洋的脸。

小木再一次绝望,仿佛刚从白鹿原大墓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里爬出来。

海女与小木“一家四口”被安置到船员舱室,他们不敢跑到甲板上,不敢再撞见秦北洋。小木害怕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

次日,船头见到日本列岛的青山远影。右边是九州岛,左边是本州岛,中间是马关海峡。海峡两侧群山耸峙,门司港有无数工厂,烟囱喷射黑牡丹般的烟雾,被某诗人誉为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濑户内海,风光旖旎,路经日本三景之一的严岛神社的大鸟居。星罗棋布的岛屿,绿色山峦与蓝色大海,截然不同于中国北方单调的土黄色。

烟雨暮色之中,神户港到了,相比上海,别样风情。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着藏有唐刀的扁担,拿起齐远山的护照,踏上日本的土地。

然而,小木和海女不见了,包括两个幼子,不知遁入何所?

船员们四处寻找,秦北洋明白那是徒劳。小木是个盗墓贼,擅长躲藏挖洞之术,海女更是潜水如履平地,就算带着两个孩子逃跑,也不是常人能找到的。

码头上有无数人力车,原来是日本人发明的,拉着乘客去火车站,再转去东京、大阪、横滨等地。秦北洋初到日本,前路茫茫,带着九色漫步,直到一处荒僻的海岸。

忽然,海水中冒出个湿漉漉的女人,美人鱼般甩着长发,水瓶形的身体曲线毕露。

原来是海女!

她也看到了秦北洋,惊得不知说什么?紧接着,有个长发男人爬上岸,果然是小木,他还抱着个救生圈,绳索捆绑两个孩子。

海女、小木的头发滴着水,跪在秦北洋面前。谁看到都会误以为是对年轻夫妇,一家四口正在逃难。

秦北洋从扁担里抽出唐刀,仿佛要剁下这对男女的人头。九色也恶狠狠盯着小木,就差咬下他的脑袋——近一年前,正是这个小盗墓贼,闯入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宫,让幼麒麟镇墓兽被机关枪子弹射倒,又是他进入墓主人的棺椁……

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请饶恕我们!”小木注视眼前的少年,想起棺椁里的唐朝小皇子,这面孔让人迷醉,“不是我故意要逃出来的,而是刺客们到了岛上,打开关押我的地窖。”

海女搂着怀里的小儿子说:“他们都是些人渣。”

“刺客杀人如麻!”秦北洋像看着鬼魂一样看着小木与海女:“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我杀了他们!”

第147章 大阪之夏

日本神户,港湾角落,荒无人烟的乱石海岸,曾经的盗墓贼小木,嘴唇颤抖着说。

秦北洋还没明白过来:“你杀了谁?”

“刺客!”

小木和海女共同讲述两天前的达摩山——刺客们登岛滥杀无辜,却掉入山洞里的陷阱。海女强调一句,那是海盗杀人的机关,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秦北洋难以置信,刺客们身手高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北洋军阀的翘楚小徐将军,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这弱不禁风的盗墓贼小木,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你们的话?”

“你若不信,就杀了我吧,只是请饶恕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是欧阳思聪的亲生儿子,欧阳安娜的弟弟,也是达摩山欧阳家族最后的香火——看在安娜的份上!”

海女无所畏惧,仰着脖子面对秦北洋的唐刀,不像小木这般贪生怕死。并且,她还准确地看出了秦北洋的弱点——欧阳安娜。

小木突然说:“我可以证明,四个刺客的具体模样:右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他叫阿海。那个身强体壮的,他叫脱欢。还有个两撇胡子的老家伙,他们都叫他‘老爹’。最后,竟是你们带来的小女孩阿幽——她才是刺客们的主人。”

话音刚落,秦北洋的嘴唇开始抽搐,立即抽了小木一个耳光!

小木的脸颊肿起,嘴角滴出血来,他怀里抱着的三岁男孩,立时大哭起来。

但他说的没错,阿幽是刺客们的主人,这个天大的秘密,居然也让小木知道了?

“阿幽妹妹”正是秦北洋心中痛点,如果她真被小木杀了……才让他抽出这记耳光。

不过嘛,刀疤脸的刺客阿海也死了的话,还有叫“老爹”的刺客——九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他俩刺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那么小木是替自己完成了复仇!

想到此处,秦北洋又反手抽了小木第二个耳光!

小木更加愕然,两边脸颊都红肿流血了,海女心疼地帮他捂着,对秦北洋怒目而视,意思是“冲我来,不要欺负我的男人!”

秦北洋颓然坐倒。他抽出第二个耳光的原因,是自己曾经发下毒誓,务必亲手为养父母报仇,手刃这两名刺客。没想到,小木竟做了这件事,让他注定无法完成誓言。

他把九色拖回身边,警告这头小镇墓兽,不要伤害小木和海女。秦北洋摸了摸两个小孩,都是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啊。仅仅为了欧阳安娜,也要保护好他们。

闻到神户鱼市的腥臭气味,海女浑身舒坦,毫不避讳旁人,解开衣襟为小儿子喂奶。

秦北洋别过脸去,看着陌生的异国街道,尽管看得懂招牌上的汉字,却一句话都听不明白。小木抓着满头长发说:“要去哪里?我们只想活下去!”

“小声说话,如果被日本人发现,你们是逃跑的漂流民,会立刻被遣返。”

秦北洋也怕自己被卷进去,他的九色早已引人瞩目,路过的日本人都会多看几眼。万一冒充齐远山的身份被戳穿的话……他可是北洋政府的特级通缉犯呢。

天黑了。

秦北洋带着九色,小木与海女各自抱着个孩子,漫无目的地走在神户的海边。海女悄悄说,长这么大没离开过达摩山,本来心心念念要去上海。却没想到,她从一座小岛来到了一个岛国。

忽然,黑暗的海岸边传来一连串中国话——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们凑近了一看,果然有个年轻男子,躺在海边的礁石上。

秦北洋大声说:“喂,你可别轻生!”

对方大笑:“我怎会跳海?只是刚被日本人骂作支那人,到这海边来发发牢骚罢了。”

不过,秦北洋能看出他眼角的泪花:“你是留学生吗?我叫秦北洋。”

“我叫郁文。”

那一年,秦北洋十八岁,小木二十岁,海女二十岁,郁文二十二岁,九色一千二百岁。

郁文的酒全醒了,用浙江口音问道:“看到这颗星星,你会想起什么?”

“我想起一个姑娘,好像看到她的容颜,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好啊,你也如此多情。”

郁文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学医,刚从富春江边的老家回来。还有两个月才开学,便在关西等地游玩几日。

海女的口音与郁文相近,两人用乡音交流,竟能听懂大半。她看郁文面相是个书生,便说自己和小木是夫妻,因为得罪了家乡的恶霸,辗转流落到日本,人生地不熟,祈求浙江籍的老乡帮忙。

郁文便带他们到火车站。秦北洋将身上仅有的几块银元换成日元,为大家买了去大阪的三等车票。

在日本坐火车,感觉与中国迥然不同,至少颇为整洁,无人大声喧哗,乘客彬彬有礼,不像北京正阳门火车站乱七八糟乞丐横行。惟独日本人个头矮小,秦北洋踏入此邦犹如钻进小人国的格列夫。这里的男人虽矮却不瘦弱,和服里可见强健肌肉,必是从小体育锻炼的结果。不像中国人要么是文弱书生,要么是吸鸦片的痨病鬼。

一路上,秦北洋与郁文相谈甚欢。虽然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秦北洋在地宫与“天国图书馆”博览群书,能够出口成章。郁文也是个文学青年,尤其擅长古典诗词。

秦北洋谎称是自费留学生,但因家境贫困,至今未能交得起预备学校的学费,刚到日本,茫然失措,小木与海女则是自己的亲戚。

郁文有个“文”,未来必是文豪;“北洋”却注定要身犯险境,颠沛流离。

阪神线不过三十公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到了大阪站。

大阪,丰臣秀吉的梦幻之都。

大伙儿面对鳞次栉比的日式建筑和商店,夜幕下穿着和服的男女,东南方向还有一座城池的巍峨石墙,便是丰臣秀吉的大阪城,只是当时天守阁尚未重建。

不知今宵留宿何地?

郁文也是个没计划的人,信马由缰走到四天王寺。这座千年古刹周围,却是大阪的闹市,如同上海的静安寺。秦北洋在街边买了几个饭团,分而食之。

四天王寺。据说日本最古老的寺庙,始建于圣德太子时代。进得中门,便是一座五重塔,果然有隋唐遗风。

伪装成大狗的九色,赤色鬃毛再度引起旁人注意。高大的秦北洋也不像日本人,快速来到隔壁的麒麟神社。

迎面有座红色大牌坊,貌似“开”字,便是日本随处可见的鸟居。经过一条石灯笼守护的参道,两边树木都经过修剪,仿造自然野趣。

秦北洋想起在上海时,羽田大树拜访海上达摩山,曾向欧阳思聪求购幼麒麟镇墓兽,还要供奉在四天王寺的麒麟神社……

带着九色进门,岂非自投罗网?

“麒麟!”

盗墓贼小木轻声说,神社本殿供奉一尊麒麟雕像——绿色青铜表面,长长的脖子,龙一样的脑袋和胡须,还有一对鹿角,四条腿像马蹄或鹿蹄,跟中国的麒麟有些区别,更像是马和龙的合体。

九色后退几步,不想进入神社本殿。也许,麒麟与麒麟不能相见?就像中国象棋里,双方将帅不得碰面的规则。

“快走!”

秦北洋带着大伙儿逃出麒麟神社。

麒麟神社本殿跟前,走来一个穿和服的年轻男人,遥望石灯笼下中国人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HATA?”

大阪之夜。

匆忙逃出四天王寺与麒麟神社,郁文不解地问:“北洋,你好像见到鬼了?”

“是,就是见到鬼了!你相信吗?我有阴阳眼,你见到常人所不能见到之物!”

秦北洋故意吓唬郁文,连带着海女和两个孩子也被吓到了。

夜已深,流浪在大阪街头,也难以找到旅馆,索性露宿一夜。幸好夏天,这伙中国人躲在一家寺院的屋檐下,四周都是竹林,风中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