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有人给他送食物,通常是腌鱼或海菜,偶尔有洒上盐的饭团,配一小罐子淡水。隔着地窖的铁栏杆,那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上下,皮肤被海水和阳光反射成小麦色。
截然不同于中国人的审美,她有双硕大的脚丫,就差在脚趾间连上蹼,就更适合潜泳。她披散头发,有时湿漉漉地盘在头顶。她不仅来送饭送水,还会陪他聊天。地窖里的时光太漫长了,虽然他是个孤独的人,但也足够把人逼疯。
她常常一个人说上大半天,说渔村里的新鲜事,尽管翻来覆去就这么些人;说海中潜水的历险,吃人的大章鱼,沉船里的死人骨头,偶尔捞起来的珠宝首饰。她不懂金银的价值,觉得是破烂货又扔回大海。偶尔她游过黑暗海底,发现被秦北洋屠杀的那条恶龙——镇墓兽的尸体,竟还发出鬼火般的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她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叫她海女。
他夸她的名字好听,而他叫小木,她也夸他这个名字好听。
小木的毛发不旺,但在地下关了那么久,也留出一头长发,满嘴胡须。每隔两天用海水洗头,搓去身上老坑,倒有终南山隐士般的仙风道骨。
海女第一次发现盗墓贼小木还挺漂亮的。
他说,你的眼睛和头发更漂亮。
不能说是甜言蜜语。她的双眼像珍珠般明媚,头发又好似深海水藻。如果她潜水就像中华白海豚——这也是她被欧阳思聪相中的缘由。
达摩山的海盗之王,上海滩青帮老大,数十年来阅女无数,却独独迷恋上了故乡的海女。欧阳思聪对她是真心的,绝非始乱终弃露水姻缘。海女无父无母,在她能接触到的异性中,欧阳思聪是唯一真正的男子汉。当她为他诞下两个儿子,他决心要娶她为妻,带她离开这座岛去上海,让她成为海上达摩山的女主人。
据说欧阳思聪的死,与地窖里的小木有某种关系。海女动过为自己男人报仇的念头。可要是杀了小木,还有谁陪她说话呢?难道天天待在渔村,守着两个吃奶的孩子?她讨厌岛上的男人,要么野蛮残忍,要么生性怯懦,却对她垂涎三尺。她也讨厌岛上的女人,因为每个人都嫉妒她夺走了欧阳思聪的心,夺走岛上男人们的目光——他们都爱偷看她赤身裸体从海水里爬上来。
所以啊,小木不能死。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达摩山的四季风光壮阔秀美,可惜关在山洞里的小木感知不到,除了触摸海水深潭的凉热。
还能聊什么?他说起盗墓的故事,遥远的大陆,中原大地,遍布不计其数的古墓,三千年来星罗棋布在人们脚下。他把挖墓说得精彩纷呈,渲染种种诡异与灵异传说,棺椁里稀奇古怪的宝贝。海女犹如身临其境——每个女孩都禁不住这么一吓,又都好奇地要听下去。
最让人惊奇的故事,就是镇墓兽。
小木说,原本他也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种神兽?但挖掘白鹿原唐朝大墓,证实了镇墓兽的存在。他不仅亲眼目睹镇墓兽,也看到了传说中的唐朝小皇子。
他看着海女的双眼,搅着自己的长头发说:“你信不信,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
“我才不信呢!”海女撅起嘴巴,“你没有碰过女人?”
小木沉默良久,想起在秘鲁轮船上的日本少女,坦言道:“我尝过女孩子的滋味。”
“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早晚会娶媳妇,会知道女人的好!”
“可你说过,我要在这里关一辈子,直到死!”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又不想中断聊天,为回报他的盗墓故事,海女又说起达摩山的过去,说起自己出生以前,舍身崖上的魔女传说……
有一回,小木吃着海女送来新鲜烤鱼,从未享用过的美味,掉着眼泪水说:“我会在这里一辈子老死吗?”
“没用的男人!你哭什么?我最讨厌男人掉眼泪了。”
“可我能怎么办?要么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来个痛快?水里下毒也行……你再也不要来了,任由我自生自灭,饿死渴死吧,不要再让我活下去。”
小木的这番悲伤,却感染到了海女,难以言说的同情。她说,这个山洞有许多个陷阱,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就会打开青石板,让人坠入深渊。这世界处处充满危险,活着已是极大的幸运。就像她,不为人知的徐徐绽开,又不为人知的默默凋落。
海女说: “喂,你哭起来就个小婴儿,就像我的两个儿子。”
他凑上去,有些害怕,仿佛有毒的花刺。但他看到海女的双眼,又像深海游过的龙鳞。
海女的手伸入栏杆,抚摸他的脖子与后背。她想亲吻小木的额头,就像亲吻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
地窖每天都会上演一遍这个游戏,海女与小木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她从未打开铁栏杆,也从未真正进入地窖。她仍是忠诚的女看守,而他是终身监禁的囚徒。小木偶尔也很快乐,独处时却会感到恶心。
海岛上的夏天。小木在无边的地狱,仰望没有星辰的地宫宇宙……
山洞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海女又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他开始大声呼喊救命!
直到灯火照亮地窖的铁栏杆,小木看到一张有着刀疤的右脸——刺客阿海。
天使来了!
铁栏杆上的铜锁被锯断,刺客们将小木从地窖拯救出来。
他紧紧抱住阿海,耳鬓厮磨,流着泪说:“你们终究来了!我日思夜想苦等着你们!”
闪烁不定的灯火中,他又看到了刺客脱欢、“老爹”,以及刺客们的主人——阿幽。
阿海什么都不说,抓着他的胳膊往外冲。
小木与阿幽的目光碰撞,乌幽幽黑洞般的瞳孔,让他有重新坠入坟墓的恐惧。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小木想起海女说过的一个秘密,只要转动石壁上的灯台……
灯台就在右手边,他突然挣脱阿海,用力转动灯台。
地下的青石板打开,露出陷阱。阿海第一个掉下去,虽已掏出割喉的匕首,接着是阿幽、脱欢,还有“老爹”……
全灭。
第144章 逃离达摩山
达摩山。
唯独小木还活着。他机敏地站在石壁边缘,抓住灯台保持平衡。看到刺客们坠入深渊,他又把灯台转回来,青石板恢复原貌。
山洞寂静无声。
小木跪地发抖,眼泪和鼻涕垂下。他怯生生地把耳朵贴着石板,听不到任何动静。杀人无数的刺客们,竟被这瘦弱的小盗墓贼,轻而易举地消灭了?
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几近癫狂地大笑。他不相信刺客真是来救他的,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他所无法理解的秘密之外,自己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就像他那卑微低贱的名字。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会立刻被割断喉咙,一如被刺客们如杀鸡一样杀死的人们。而他再也不想被别人摆布命运,不想做古墓棺椁里的僵尸!
他掌握了一个朴素的真理——用脑子,远比用刀子更强大。
今时今日,从这座孤岛上起,小木只想做自己的主人,让别人匍匐在脚下,而非相反。
他冲出山洞,见到半年来第一抹阳光。幸好已有准备,闭着眼睛出去的,然后慢慢睁开。他看到大海、石头、荒原以及山顶灯塔。他闻到海风的味道,咸涩而湿润,让人泪流满面。
他看到了海女,荒芜海天之间,二十岁的女子,金色皮肤染上鲜红血迹,像岛民膜拜的女神。她从一具年轻的尸体胸口,拔出锋利的鱼刀。
海女杀死了渔村里的小寡妇。
岛民们出卖了她,出卖了她的两个儿子,差点被刺客们烧死。她还发现小寡妇带着刺客去山洞。她不能容忍背叛,无论对欧阳思聪还是对自己。她发誓要杀尽无耻的背叛者。
海女举刀冲向小木,决定与囚徒同归于尽。小木手无缚鸡之力,何况被囚禁了这么久,不是野蛮的海女对手。他放弃抵抗,敞开双臂,跪在石头上,面带微笑。
鱼刀在他的心口前停下。
海女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小木的双眼,戏班子旦角般的眼睛与长发,唯独唇上的胡须,他是个美丽的男子。
鱼刀坠落在石头缝间。
小木起身用口封住她的嘴唇。她没反抗,反而勾住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两个人镶嵌在一起。他们亲吻过无数次,在幽暗的山洞地窖,但在达摩山的太阳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海女的心脏熊熊燃烧。
在这个世界上,海女是唯一看得起小木,并愿意把身体和心都交给他的人。尽管,她是个女人,而不是他喜欢的男人。
海女喘息着跟他分开,慌张地说:“那些刺客呢?”
“我转动了石壁上的灯台,他们都掉到陷阱里去了。”
她再次与小木相拥:“我的心肝儿,你太好了!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早就该被千刀万剐!”
海女恨死那些个刺客了,不但杀害了欧阳思聪,还要把她的孩子也烧死。
“你放心吧,他们就算没摔死,也会饿死的!现在该怎么办?”
“去找老大和老二。”
她说的“老大”就是长子欧阳樯橹,“老二”是次子欧阳连帆。小木陪她一起去,登上达摩山的最高点。
岛民们依然聚集在石头大屋前。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已被海女气呼呼地夺回。小木帮她抱起孩子。而她用鱼刀胡乱地砍向岛民。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刺客杀了,剩下的老人与女人打不过她,纷纷逃窜到各个角落。
“你是杀不光他们的。”
小木提醒了海女一句。
她才明白,经过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自己不可能留在达摩山了。每一个岛民,都成了她的敌人。岛民们也会认为,是海女和小木的存在,才给这座海岛带来死亡和灾变。
海女看到山下的渔港里停着一艘小蒸汽船。
离开达摩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就算欧阳安娜回到岛上,也断然无法容忍——海女与小木之间令人羞耻的关系。
他们抱着两个孩子,直奔山下渔港而去。蒸汽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刺客雇佣来的,本身并无任何战力。海女轻而易举地上船,用鱼刀刺死两名水手。最后一个水手,被她逼入驾驶室,只得点火起锚,启航离开达摩山。
小木将尸体抛入大海,照看两个幼儿,茫茫海天间,达摩山浓缩成一个小黑点。
驾驶舱,鱼刀架住水手脖子。水手问海女要航向何方?她一头雾水,只要能离开达摩山……忽然想起,欧阳思聪不是上海滩的老大吗?尽管已不在人世,但多少还有点根基,他的徒弟们不该照顾师父的幼子吗?
“去上海!”
海女下达命令。可惜她打错了算盘——欧阳思聪的徒弟们,早已对心狠手辣的师父恨之入骨,两个幼子若是落到他们手中,只怕会更惨。
说话间,水手一拳击中海女面门,鱼刀飞落海里。水手心里算计,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打不过一个女人。水手又抄起铁扳手,眼看要砸烂海女的脑袋。
突然,水手的后脑勺碎裂了——小木用斧头砍死了他。
尸体抛入大海,船上只剩这对年轻男女,还有两个吃奶的娃。
但他们回不了上海。哪里也去不了了。海女会驾小舟,但她没接触过蒸汽船,不晓得如何操纵机器?小木也一无所知。
蒸汽机熄火了。
失去动力的船,没有桅杆,哪怕扯下所有衣服被单也做不了风帆。小木只找到两支船桨,但要划动一艘钢铁外壳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太难了。
他们在海上漂流。
船上淡水全留给两个孩子。万里无云,没有下雨迹象。这不是一艘通往自由之舟,而是通往地狱。
海女并不顾忌被两个孩子看到。她像下海潜水那样脱去衣服抱着小木,亲吻同样年龄的男子。就像即将沉没的溺水者,小木别无选择,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十个钟头,还有什么可以坚守的呢?
他像一株地宫里的树木,而她既像海里的烈焰,又像山上的清泉,时而让他滋润地茁壮生长,时而又让他烧成灰烬……
随波逐流的东海上,一股强大的洋流向东而去。海水近乎黑色的深蓝,这是起源于台湾海域的“黑潮”。
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各自咬着海女的两边乳头。小木躺在她的肚子上,凝视西边晚霞,那是亚洲大陆,埋着无数古老坟墓的国土。
“小木,你给我的夫君报了仇。按照我们达摩山岛民的老规矩,为了感谢和报答你,我愿意跟你一辈子,不管你去哪儿?”
海女这话倒是不假,野蛮落后的海岛,尚盛行上古遗留的血亲复仇风俗。大仇不报,必被所有人耻笑。若有人为死去的丈夫报仇,寡妇可以带着全部家产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