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知道,我并不在乎钱,我天生就是个工匠。”

“工匠有大有小,小可天工开物,大可改换日月。”

“天工开物我懂,改换日月是啥意思?”

双脚蜷缩的叶克难问道:“你可曾看过《夜航船》?”

秦北洋在绍兴住过快园一夜,自觉有资格回答:“晚明张岱,前半生风花雪月,后半生国破家亡。他说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人拳足而寝,忽问:澹台灭明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两个人。僧又问:尧舜是一个还是两个人?士子答一个人!僧人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神州之广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在这夜航船中,谁都不敢轻易伸伸脚啊。等你再长大些,多读世界各国的书,自然就会明白。”

“再去读书?可我没读过中学,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秦北洋想起八年前他俩的相遇,“京师大学堂,少年班?”

“哈哈……你还在想我随口扯的谎啊。我看你啊,是真有慧根去北京大学读书。”

“到明年,我就十八岁了,真的可以?”

叶克难不畏风急浪高,如实相告:“北洋,你虽有锦绣前程,超乎常人的才智,却有个致命的缺点!”

“愿闻其详。”

“八年前,我将你从天津德租界带走,从此你在皇陵之中长大,在你爹身边学习工匠手艺,未曾真正接触这个复杂的世道。”

秦北洋低头思忖,打九岁那年起,自己就被关在地宫里,只知道制造镇墓兽,跟坟墓啊石头啊木头啊钢铁啊打交道,唯独缺少了跟人接触的机会。至于自己的老爹秦海关,也是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闷葫芦,一门心思钻研在手艺当中,身边几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内务府的同僚、管事的太监都会欺负他。

“叶探长,您的意思是——我不谙世道人心?”

第88章 东海夜航船(二)

东海夜航船。

秦北洋、叶克难、欧阳安娜还有九色,挤在狭窄的船头,海风吹乱了他们的发梢。

未待叶克难回答,欧阳安娜抢先插了一嘴:“不错,秦北洋,别看你心灵手巧,过目不忘,胸中有万卷书,真要跑到社会上头混,这些未必管用啊!”

“我明白,安娜,你爹欧阳先生也明白,也就没再强逼我做他徒弟。我这种人的性情和脾性,就算混了青帮,分分钟就会被人出卖,或者被斧头砍死。我啊,命中注定,只能做个没出息的匠人。”

“北洋,你天生性拙,只认死理!你的眼里头,天底下非黑即白,根本容不得一粒沙子!用咋们北京话来说,就是轴,就是犟牛筋!”

虽然被叶克难教训,秦北洋却挺起胸脯说:“做人不就应该如此吗?我只记得父亲在地宫里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好一个‘不疯魔,不成活’!北洋,我没看错你,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也是你最大的优点!”

“有句英文叫social intelligence!”安娜又补充一句,“意思是社会智力,就是你的待人接物,在社会上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我懂了,如果打分的话,我的社会智力就是不及格,甚至零分。”秦北洋半蹲下来,看着小镇墓兽的琉璃色眼球,“九色,我就像你一样!”

“北洋,我不奢求你改变性格。”叶克难的眼前,似乎还是天津徳租界的四合院里,夜读《三国演义》的九岁男孩,“恰恰相反,我就怕你长大以后,变成一个平庸之人,只知明哲保身,混成了老油子,而遗忘了少年的梦想。”“少年的梦想?”

秦北洋若有所思,心中竟有了几分小激动!

“切记,勿忘初心!”

“北洋谨记!”

叶克难看着船头前方茫茫夜色,剖开波涛汹涌的东海,正前方的中国大陆,尚在一团黑暗混沌之中:“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这句话,霎时戳中秦北洋的泪点,脑中闪过八年前的灭门夜,压在仇德生尸体底下,被鲜血染红的一纸诀别书“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Ich liebe dich.”

他对着黑暗中的虚空,念出养父写给自己最后的话。

“你在对我说什么?”

安娜正好凑到他面前,秦北洋尴尬地挠头:“我在说……今夜天晴,但波浪高。”

“哪来的天晴啊?月亮星星都不见,我看海上要疾风骤雨了!”

秦北洋在船头站起来,纵声长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神经病!”

安娜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大笑起来。岛上长大的姑娘能观天象,果不其然,夹着呼啸的西北风,东海上下起一场冰冷的大雨。秦北洋摸着九色的脑袋:“叶探长,你是有大智慧的人,未来真有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风雨如晦浪高颠簸的船头,叶克难仰望黑漆漆的宇宙,落下膝盖,沉声道:“炎黄列祖列宗在上,庚子年国人亡魂在上,建文帝在天之灵为证——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拯救我中国的黎民苍生于水火。”

秦北洋与欧阳安娜齐齐跪在船头,包括小镇墓兽九色。

海上暴雨倾盆,艄公穿蓑衣出来收帆。众人回到船舱,如在马背上,谁都没睡好觉,齐远山晕船吐得一塌糊涂。九色直接变成凝固的幼麒麟镇墓兽,羽田大树还想摸它两把,却被秦北洋推开。

折腾一夜,天大亮时,风雨渐渐小了,重新升起风帆前进。

下午,已到灰茫茫的长江口。秦北洋与九色又趴在船头,遥望万里长江形胜。

叶克难挤到他身边说:“北洋,还有件事,我务必要单独告诉你——跟它有关。”

“九色?”秦北洋看到叶克难点头,摸摸这条“大狗”的鬃毛,“你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记住。”

“没关系,所有人都会背叛,唯独镇墓兽不会,对吗?”

“对,唯独镇墓兽永远忠诚。”

九色也会意地点头眨眼睛。

“前些天,我接到内务部的电报。”叶克难盯着九色的眼睛,“你还记得吗?盗墓贼小木交代过,军阀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除了挖出这只小镇墓兽,还有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据可靠消息,装有棺椁的大车,已秘密运到了北京,被一个古董商人收购。”

秦北洋挥了下拳头:“怪不得,你要安排我赶快北上,就是为了找到这副棺椁。”

九色也抬起脑袋,把前爪搭在叶克难的膝盖上。

“你想想看,刺客为什么要找你?为什么在虹口捕房制造大屠杀?又为什么火烧达摩山?第一,在于你,秦北洋;第二,在于小镇墓兽九色;还有第三,唐朝小皇子。”

秦北洋使劲按压太阳穴,感觉脑汁不够用了:“小木说,棺椁里的小皇子并未腐烂,他的脸很像一个人——就是我。而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恰恰就是我的出生地!因此,小镇墓兽才会把我认作主人。”

“不错,既然刺客们围绕你来行动,也必会去北京寻找小皇子的棺椁。这些家伙神通广大,警方能查到的结果,他们也一定能得到。说不定,在我们北京警察厅,甚至北洋政府内务部,都有刺客们的内线。”

“我真盼着现在就飞到北京!打开小皇子的棺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死了那么多人!”

北京!北京!

说话间,阿幽正躲在船舱,隔着竹篾的缝隙,偷窥他俩的对话……

吴淞口到了。轮船排起长队,悬挂五色旗的军舰,封锁了黄浦江的入口。岸上杀声震天,炮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江南岸,染黑冬日天空。江上飘来几具血肉模糊的阵亡者遗体……

人间乐园的上海,终成北洋军阀的战场。

颠簸的船尾,只有秦北洋与欧阳安娜,加上九色一兽。即将在战火中生离死别,秦北洋握住她的手。十七岁的女孩,自然明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什么。

雨水打湿两人头发,十指相扣纠缠,安娜摊开滚烫的手掌心,却多了一枚玉指环——几个月前,九色在上海送给新主人的见面礼,也许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戴过。

“安娜,明日起,我将远赴北京,你我天涯远隔,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浪奔浪流的长江口,秦北洋目光熠熠。欧阳安娜已泪水涟涟,睁着琉璃色的双眼,将这枚玉指环,戴在自己左手中指——九色蹲伏在脚边见证这一刻,一千两百年前,这枚玉指环曾戴在唐朝小皇子的手指上。

迷雾中,长发飞舞的安娜,犹如一篷烈火,轻启双唇,在秦北洋耳边叮咛——

“前途珍重!他日必重逢!”

第二卷 :天国学堂

开篇章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郁达夫《席间口占》

《镇墓兽》第一卷 “北洋龙”告一段落,第二卷“天国学堂”接踵而至。

第一卷 的开头,庚子年,主角秦北洋在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棺椁上出生。

感谢大家陪伴我一路走到第一卷 的结尾,秦北洋在达摩山屠龙,揭开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答案的谜底,又在东海夜航船上立下誓言。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吴淞口是长江的尽头,是从海洋深入中国内陆的起点,大江与大海的交汇点,一场血战在秦北洋的面前徐徐展开。

不言自明,秦北洋与小镇墓九色,以及他的安娜、阿幽、远山、名侦探都将展开新的旅程与挑战。

镇墓兽的秘密,依然云遮雾罩,刺客们蠢蠢欲动……

为何,我在第二卷 “天国学堂”的开头,要引用一首郁达夫的诗?因为在后半段你们会看到他,而这首诗出自于郁达夫先生的自传体小说《沉沦》,无论从小说还是这首诗,都代表了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心境——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镇墓兽》引用了许多古诗,因我爱诗,而与秦北洋同时代的五四时期的名士之中,私以为,古典诗词最强的就是郁达夫先生。还记得第一卷 里也引用过郁达夫先生的文字吗?若你记得,请在本章说或书评区留言给我看看!)

为何第二卷 后半段会出现郁达夫先生?

因为,第一卷 “北洋龙”最后一章,名侦探对主角的期盼——

“你不但要在中国读书,还要去国外,见识东洋与西洋的文明,才配得上达摩山伯爵的封号,配得上你的百万白银,还有你的姓氏与鹿角胎记。切勿辜负你养父的遗愿!”

对了,第二卷 的主题,就是两个字“学习”。

对秦北洋来说,人生才刚刚展开,无论关于镇墓兽,还是世界的真理,宇宙的奥义,还有本书所要探寻的种种终极真相。

你将跟随秦北洋与九色的步伐,同他一起学海无涯苦作舟,一起渡过茫茫的命运之海,历史之海,镇墓兽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