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惦记着我家的小……”安娜差点说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听说,那件古董是中国古代的镇墓兽。”
最后“镇墓兽”三个字,高更是用汉语说出来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骤然发问:“对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个月的虹口巡捕房惨案吗?”
欧阳安娜惶恐地翻译,高更皱皱眉头:“这件事在上海无人不知。一夜之间,十名巡捕殉职!那位英国探长,还是我的酒友呢。两周前,我在静安寺外国人坟场参加了葬礼,工部局以及各国驻上海总领事都出席了,发誓要抓到真凶复仇。愿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进天堂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过,这位英勇殉职的探长,是苏格兰人,是个酷爱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话痨。他经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缘,所有人都缠着他,要他说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凶杀案和盗窃案,或是谁家的桃色新闻。”
“还有镇墓兽。”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么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达摩山发生盗窃案,盗贼目标是小镇墓兽。幸好被我和安娜发现,抓获其中一个盗贼。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为会审公廨的无能,他竟在捕房里关押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负责此案的英国探长,在许多酒吧与宴会中,喝得酩酊大醉,泄露了案情,也泄露了小镇墓兽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会找到欧阳先生,要求购买小镇墓兽。”
等到欧阳安娜翻译完,皮埃尔·高更的眉毛拧得像要上断了的发条,却鼓掌说:“让人惊讶的年轻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认,这事儿确实是英国探长在酒桌上告诉我的。”
“那个意欲盗窃小镇墓兽的盗贼,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凶案之夜,被两个凶残的杀手劫走了——为了救一个盗贼,他们杀了十个巡捕,还有五个犯人。”
“年轻人,你在怀疑那桩惨案是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或者,你在怀疑我?”
欧阳安娜为他们两个做翻译,在汉语跟法语之间来回转换斗机锋,弄得她脑子累死了,盼望尽快结束这场可怕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虹口巡捕房的英国探长,酒友不止你一个人,高更先生。很可能还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两个凶恶的刺客,才会铤而走险,在盗墓贼被押送会审公廨的前夜,潜入虹口巡捕房大开杀戒,劫走这名盗贼。”
“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两个刺客,已知道小镇墓兽就藏在海上达摩山,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来盗取呢?干吗还要大费周章,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虹口巡捕房杀那么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这也是我的疑惑!但对刺客来说,劫走那个盗贼,倒必然会有一个收获——就是我的脸。”
秦北洋回想起夜盗镇墓兽的那夜,他亲手擒获名叫小木的盗贼。当时,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天津德租界灭门惨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云寺刺杀案——北京监狱大屠杀——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镇墓兽——盗贼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惨案——右脸颊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灭门案。
一个完美的圆圈,一团乱麻终于理顺!秦北洋拽着安娜的手掌心,欢快地冲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耸耸肩,“没有礼貌的野蛮人!”
欧阳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着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脸颊绯红,在门口甩开他的手。
“对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讨厌这个皮埃尔·高更,虽然我喜欢保罗·高更。”
“保罗·高更是谁?”
安娜笑笑却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阶蹲下来,拿出包里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饿死的小流浪猫。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达摩山?”
“什么?”
慌乱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猫围过来。
秦北洋天生就爱小动物,摸着几只小猫的耳朵说:“听说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
欧阳安娜叫了一辆人力车:“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顶,秦北洋依然是异教徒,脑子里回闪光绪帝的崇陵地宫,那口令人燥热难当的金井,还有父亲说的种种寻找龙脉和造墓的法门。
天上飘过一朵秋天的云,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这朵云里出现一支巨大的纺锤,印着天圆地方的铜钱标志,底下吊着船舱般的小房间。螺旋桨在吊舱后旋转,静静地划过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空。
许多外国人向天上的怪物挥手致意,安娜听到法国人都在说:“飞艇!飞艇!”
这也是蒸汽时代伟大的发明,此时此刻,如火如荼的欧洲战场,飞艇在某种程度上发挥着比飞机更大的作用。秦北洋远远目送飞艇消失在云层,真想自己也飞上去看看啊。
第48章 南苑之兽
古说书人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儿飘香。秋风起,蟹脚黄,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铺满层层叠叠的金黄落叶,仿佛铺满地宫的铜钱。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华所在。老舍说“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郁达夫说“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1917年,从盛夏到金秋,短短数月,城头变幻大王旗,大前门的箭楼上空,张勋复辟的龙旗降下,恢复中华民国五色旗。中国的局势,正似“一层秋雨一层凉”。政府也如走马灯,冯国璋进京当上大总统,“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为国务总理。
秋高气爽的一日,亚洲第一所飞行学校——北京南苑航空学校——迎来一位骑着白马的男子,披着北洋军的蓝呢大氅,肩章上镶着代表陆军上将的三颗金星,胸口别着数枚锃亮的勋章,圆脸光头,高鼻薄唇,胡须剃得干净,双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军人。
陆军次长徐树铮,三十八岁的少帅,检阅数千训练有素的精兵,即将开赴湖南作战。众将官齐声高唱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军歌,炮兵鸣放十二门礼炮,天上有航校的战机飞过。这支队伍仍是中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背后矗立的高大烟囱,向苍穹喷射着莽莽黑烟,蔓延于四处的沼泽、荒野,机器轰鸣声连绵不绝,那里正是北洋政府秘不外宣的兵工厂。
“徐将军,趁着俄国新近内乱,若能用此兵北上外蒙,定能收复失地,统一蒙疆。”
鄂尔多斯多罗郡王世子帖木儿,骑一匹黑马,身着蒙古袍子,头戴黑貂皮帽,与这位姓徐的北洋将军并辔而立。小郡王年方十七,北人南相,肤白如脂,若不是这身打扮,多半要被当作北大或清华的学生。
“小郡王,我早有扫北之意,燕然勒石,饮马北海,建不朽之功业。但我只是陆军次长,到底北上还是南下?那得看国务总理的意思。北洋衮衮诸公,手握兵权的各省督军,更在意地盘与财税。小徐我能奈何得了他们?”将军挥了挥马鞭,话锋一转,“不过,孙中山在广州搞非常国会,实属割据叛乱。我支持段总理武统中国,打第二次南北战争!”
徐树铮对着戴厚镜片的洋人说:“顾问先生,开始!”
“陆军次长先生,遵命!”
这位洋人能说中文,年约四十,瘦高如一根竹竿,顶着乱蓬蓬的栗色头发,穿着旧西装,墨绿色眼珠,满脸胡楂儿,指尖夹着一支骆驼牌香烟。
“LOS.”
洋人一声令下,德语“开始”之意,工厂铁门徐徐打开,散发一片雪白蒸汽,巨大的机器轰鸣之声传出,仿佛有辆火车要从中开出……徐树铮抓紧缰绳,不让他心爱的白马受惊。
让在场数千大军目瞪口呆的是——大铁门里竟跳出来一只蛤蟆。
金色的蛤蟆。
其大小却如一头强壮的公牛,铜墙铁壁的外壳,屁股后面喷射黑烟。如同真正的蟾蜍,它有双硕大的眼睛,坑坑洼洼的斑点表皮,几乎用肚子贴着地面,四条强健有力的蛤蟆腿,在地上蹦跶着前进。它的体内有机器的轰鸣声,鼓鼓囊囊的下巴发出咕咕的咆哮声,表皮还散发出一股异味,让四周的士兵纷纷捂住鼻子。
徐树铮看到这只蛤蟆,就想起某位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金蟾镇墓兽。
无人敢靠近这只蛤蟆,唯独有个老头,留着大胡子,白头发,穿着一身工人制服,跟蛤蟆并肩而立,犹如斗牛士一般威武。洋人向他挥挥手说:“嘿,秦!”
这位老头便是秦北洋的父亲,前清皇家工匠传人,已被北洋军囚禁了数月的秦海关。
相比张勋复辟的那几日,老秦的精气神倒是恢复了。他对金蟾吼了几声,镇墓兽便向前高速奔跑,闪电般的蛙跳让人目不暇接。一排士兵用步枪向它射击,因为它的动作太快,竟无一发命中。
操练的士兵们纷纷让开,推进来一只木头笼子,装着十来个男人。这些人都是京城的死刑犯,各自背着数条人命,简直十恶不赦,等着秋后处决呢。笼子打开,这些人疯狂地冲出来逃跑。秦海关又喊了两嗓子,这回徐树铮算是听懂了,原来是老袁家乡的河南方言。
金蟾镇墓兽张开嘴巴,一条舌头飞出来,立时绞断了两个死刑犯的脖子。其他人更加拼命地往外跑。蛤蟆飞快地跳了两下,便到了犯人的跟前,用飞剪舌将其正法。不过,另外几个犯人向着相反方向逃窜,眼看就要冲出营门了。金蟾的肩膀打开个口子,露出一管加特林机关枪,当即旋转着射出子弹。
偌大的南苑基地都安静了,徐树铮按着白马的耳朵,低声说:“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半分钟后,五百米外的营门口,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全被加特林的子弹所洞穿。
而那吃人的大蛤蟆,让在场的北洋军皆为之色变。小郡王的黑马被惊吓到了,仿佛见到了豺狼虎豹,四蹄高高跃起,竟把少年颠下马鞍。幸好他的身手敏捷,在地上一个翻身,才没有被马蹄踩断脊梁。要知道那时很多大人物,都是死于坠马事故,袁世凯的大公子还因此成了瘸子。
秦海关又是一声令下,金蟾镇墓兽跳回到老秦身边,恢复恭顺的蹲伏姿态,屁股后面的黑烟也没了,安静得像一尊坟墓里的雕像。
“精彩!”徐树铮接连鼓掌,并向那位蓬头垢面的洋人道谢,“祝贺博士,你终于开发出了伟大的武器。还有老秦,你也干得漂亮!”
秦海关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7月,段祺瑞重新控制北京,徐树铮发现了被辫子军掳获的金蟾镇墓兽。他听说这东西非常厉害,杀死过几十名士兵,只有机关枪与手榴弹才能把它制伏。徐树铮曾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知道当今世界大战的武器日新月异,英国人用了坦克,德国人用了毒气,意大利人善用飞机,若是此物可以修复,送上战场,岂不是又一件大杀器?
一个月后,历经两次府院之争与张勋复辟,北洋政府宣布对德奥同盟国宣战。
徐树铮找到南苑兵工厂的总顾问,从西洋流亡到东方的科学家,也是北洋政府的座上宾——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命他迅速修复金蟾镇墓兽。博士也对此物极感兴趣,但用尽各种方法,包括将它大卸八块,也不能恢复动力。
中国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它造出来的,谁才能堪当此任。几经辗转,徐树铮终于找到正在养伤的秦海关。他被立刻转由外国大夫医治,用了最好的西药,渐渐恢复健康。老秦被委以重任,封为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月俸八十块大洋。他若不从命,必有杀身之祸,只得走马上任。秦海关却表示,他虽会操控镇墓兽,可一旦离开地宫,此物便再无作用。
霍尔施泰因博士说,现代科学的能量守恒定律,即热力学第一定律——“孤立系统的总能量保持不变”,总能量为系统的机械能、热能及除热能以外任何形式内能的总和。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此乃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之一。对于这些,老秦当然如听天书一般。
第49章 北洋挖墓行(一)
民国六年,1917年,一个秋天的早晨。
“我相信地宫中存在某种能量,我也相信你们中国人在古老的年代,就已掌握了这一规律。”霍尔施泰因博士如是说,“我不像我在欧洲的同行,我从没蔑视过中国的哲学观。虽然,镇墓兽失去了地宫的能量,但我们可以给它注入新的能量,比如蒸汽机的动能。但蒸汽机锅炉太笨重,我们可以把内燃机安装在镇墓兽体内,再用你的操作口令让它复活。”
博士与秦海关合作,用了一个月时间改造镇墓兽。除了安装微型柴油发动机,还改造了传动系统,使用现代化零部件。最重要的是,给金蟾安装了武器系统,不再只有那条飞剪舌,更能自动操纵加特林机关枪。它与坦克的区别在于:第一,坦克使用履带前进,通过性能很差,而金蟾靠四条腿如同蛤蟆跳跃前进;第二,金蟾无须装载人员操作,所需动力和能源消耗远远小于坦克,只要有秦海关作为操作员,就能躲在后方战壕遥控。
至此,金蟾镇墓兽的操练大功告成。北京的秋天,徐树铮在南苑横刀立马。他命人给小郡王换了一匹马,又将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以及霍尔施泰因博士召到面前。
“诸位,我大北洋,已集结十万陆军,欲如成吉思汗远征欧洲战场,剿灭德寇,饮马莱茵河,直捣无忧宫。”说完,徐树铮自己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黄粱一梦,诸君一笑耳。”
其实,中国未派遣一兵一卒,而是几十万劳工去法国修桥筑路,不少人埋骨他乡。
“小郡王、博士还有老秦,你们三位,都是我所器重之人。现金蟾镇墓兽已大功告成,但仅有这一只蛤蟆还远远不够,只一炮就被轰平了。必须建立一支镇墓兽部队,才能具备真正的战斗力。”徐树铮拍了拍白马,“我命令你们,务必在一个月内,再挖掘若干座古墓,捕获新的镇墓兽,使其成为我北洋统一中国的利器!”
陆军次长徐树铮一声令下,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兵工厂首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带着北洋军最精锐的工兵团,自南苑基地开拔去挖墓。
队伍最后,木头箱子装着金蟾镇墓兽。万一遇到特别厉害的镇墓兽,就用经过现代化改造的金蟾来对付,这就是以兽制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人提议去挖清东陵,因为秦海关参与过慈禧陵的营造,必然知晓墓道口。何况叶赫那拉氏执掌国政多年,祸国殃民,割地赔款,不挖她的墓不足以平民愤!
“我做的镇墓兽,绝不能自己挖出来!”老秦已做好必死的决心,“你们要么先杀了我。”
“那就去挖清西陵?”
光绪帝就埋在那儿,秦海关的面色又为之大变,就要跳下马去寻死,被霍尔施泰因博士拉住:“秦!冷静!冷静!”
“荒唐!古今中外,有哪个国家是通过挖墓兴盛起来的?何况宣统皇帝还在紫禁城里呢,别忘了清室优待条例,我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呢?”
说话的是小郡王。蒙古各部王爷贵族,世代受到清帝恩典,要是真挖了清朝皇陵,恐怕自己要被父王打死,还要被剥夺继承权呢。
这时有人说,清朝皇陵都是刚埋了没多少年,挖的话动静太大,不如去挖明朝的十三陵?反正就在北京郊外的昌平,路途也近,省得长途奔波了。
“放屁!”多罗小郡王抽了提议者一鞭子,帖木儿的年纪不大,心思却很成熟,“辛亥革命,汉人就喊着要为明思宗崇祯皇帝复仇,“反清复明”是南方会党的口号,我们若是挖了明朝十三陵,岂不要是被天下共讨之?这北洋的中华民国岂不成了假民国真清朝?”
这清陵不能挖,明陵也不能挖,再往上推,元朝压根就没有皇陵。鄂尔多斯境内的成吉思汗陵,不过是祭祀用的衣冠冢,何况小郡王就是蒙古人。宋朝皇陵在河南与浙江,历史上均被多次盗掘,恐怕存货无多。再不济就干脆杀上陕西,把关中的唐陵与汉陵全挖了?不过,陕西军阀如今敌视北洋政府,这帮人马过去不是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