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不像我要的那种侦探,”基特先生说着,讨厌地瞥了我一眼,“我想要的是那种有绅士风度的男人——”

“你不是‘烟草路’(白人贫困区)的那位基特先生吧,是吗?”我问他。

他慢慢走向我,手杖抬在半空中,冷冷地盯着我,眼睛像魔爪要将我撕裂一般。“你竟侮辱我,”他说,“侮辱我——这样有地位的男人。”

“先别吵了。”安娜说。

“干吗不吵,”我说,“他说我不是绅士。他那么有地位,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地位,他这么说话自己可能觉得没什么——反正我受不了别人的挖苦。他消受不起,当然除非他不是故意的。”

基特先生一怔,盯着我,又拿出手表看了看。“28分钟,”

他说,“年轻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无礼的。”

“好吧,”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个‘烟草街’的基特。”

这句话又差点激怒了他,但他压住了这口气,因为他不确定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既然我们碰面了,我有几个问题问你,”我接着说,“你愿意给那个亨特里斯小姐一些钱——当做生活用度吗?”

“一分钱也不给,”他厉声说,“我凭什么要给她?”

“某种习俗吧。假如她嫁给你儿子,你儿子有什么呢?”

“现在他每月能从信托基金拿到1000美元,那信托基金是他母亲,也就是我已故的妻子设立的。”老基特低下头,“他到28岁时,钱就更多,多得不行。”

“你不能怪人女孩想攀附,”我说,“现在时代就这样。马蒂·埃斯特尔那边怎么样,有什么解决办法了吗?”

他用青筋暴起的手捏皱他的灰色手套。

“那个债务是无法收回的,是赌债。”

安娜疲倦地叹了叹气,往桌上弹了弹烟灰。

“当然,”我说,“但赌徒可吃不起哑巴账。毕竟,如果你儿子赢了,马蒂会把钱给他。”

“我对那个没兴趣。”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冷漠地说。

“对,但你想想看,马蒂坐在那里拿着不能兑现的50000美元的票据,他晚上怎么睡得着?”

基特先生看上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采取暴力行动?”他唯唯诺诺地问。

“很难说,他经营着一家专属会所,还有一群喜欢他电影的人。他要考虑自己的名声问题。但是他也混黑道,而且他认识人,所以什么都可能发生——在离马蒂很远的地方。马蒂不是浴室防滑垫,没那么好欺负,谁要是踩在他头上,他会站起来收拾那些人的。”

基特先生又看了一下表,变得焦躁恼怒。他猛地把表塞回夹克,“这都是你的事,”他恶声恶气地说,“地方检察官可是我的私人朋友,如果这事你无能为力——”

“是啊,”我告诉他,“即使地方检察官和你交情好,就像你和你夹克里的手表一样,但你还不是屈身来到我们这儿。”

他戴上帽子,又戴上另一只手套,然后用手杖轻轻拍了拍他的鞋边,走到门口,打开门。

“我花钱要的是结果,”他冷冷地说,“钱很快会给你们,有时我出手还是很大方,尽管没人这样认为。我想我们意见达成一致了。”

他像是使了个眼色,又继续走了出去。门轻轻地关上,打在了闭门器的空气垫上。我看着安娜,笑了。

“怪老头,是吧?”她说,“他要是来我的鸡尾酒会该多有意思。”

我从她那掏出20美元用作开支。

我要找的那位加斯特全名叫做约翰·D.加斯特。他在伊瓦尔附近的日落大街有一间办公室。我在电话亭里给他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油腻腻的,发出轻轻的喘息声,就好像刚刚赢了吃馅饼大赛。

“请问是约翰·D.加斯特先生吗?”

“嗯。”

“我叫菲利普·马洛,是一名私人侦探,现在在负责一个你之前调查过的案件,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叫基特。”

“嗯?”

“我能在午饭后去找您详谈此事吗?”

“嗯。”他挂了电话。我确定他并非健谈之人。

午饭后,我驱车赶往他那儿。他的办公室位于伊瓦尔东部,一座刚漆过的二层砖瓦房。一楼有一些商店和一家餐馆。小楼的入口有一个宽阔笔直的楼梯通往二楼,姓名地址录的下方写着:约翰·D.加斯特,212房。我上了楼,看见一个宽敞的大厅,这个大厅与街道平行。右边一个敞开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罩衫的男人。他前额上系着一面圆的镜子,看到我后退了几步,满脸狐疑,然后回到他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向左走了半个大厅的距离,远离日落街一侧的门上写着:

约翰·D.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私家侦探,请进。门轻而易举地被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型接待室。里面有几把安乐椅,一些杂志,还有两个铬烟缸托座台,两盏亮着的落地灯和一盏亮着的吊灯。另一边铺着一块廉价而新的厚地毯,门上写着:约翰·D.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私家侦探。

我推开外门时警报器响了,门重新关上后才停止了鸣响。可没什么异常情况。等候室一个人也没有。内侧的门没有开,我走过去,贴在门板上听,里面没有任何交谈的声音。我敲了敲门,也没有回应。我试着扭了下门把手,转动了,于是我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扇朝北的窗户,上面都装了密不透风的窗帘,窗台上有一些尘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两个档案柜,还有就是平凡无奇的地毯和墙壁。左边一扇安装着玻璃嵌板的门上写着:约翰·D.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私家侦探。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名字。

这间屋子很小,小得出奇,像是连那只粗短的手都容不下。

那只手握着一支木工铅笔一般粗的铅笔,趴在桌边,一动不动。

他的手腕像盘子一样光滑,没有汗毛。外套的袖口不是很干净,系着纽扣,从袖套里垂了出来,袖子的其他部分垂在桌边看不见。桌子长不到1米8,所以他不可能是一个大高个。从我这个角度看,我只能看见他的手和袖口。我从接待室轻轻地回到门口,顶住门,使其无法从外面打开,然后关掉那三盏灯,回到私人办公室,在桌子的一角走来走去。

他很胖,出奇的胖,甚至比安娜·哈尔西还胖。我看他那张脸就跟篮球差不多大小,尽管这样,他还是面色红润。他跪在地上,大脑袋抵在桌内可容下双膝的一个锋利的角上,左手用力撑在地板上,已经撑开到不能再大的程度,手下压着一张黄色的纸,透过指缝便能看到。他看起来好像给地板施加了很大的作用力,但其实没有,支撑他的是他自己的一身肥肉。他蜷曲着身体,坐在自己巨大的大腿上,粗大的肥腿让他保持了跪着的姿态,纹丝不动。看这架势,几个壮汉才能把他打倒吧。那时想这个并不是什么好事,可当时我就冒出了这个想法。我定了定神,尽管天气并不暖和,我还是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

他一头银发修剪得很短,脖子上的褶皱犹如六角手风琴一样多,脚很小,犹如其他胖人一样。他穿着发亮的黑鞋,双脚并在一起斜斜地靠在地毯上,但鞋不太干净,身上穿着的那套深色西装也脏兮兮的。我弯下腰,将手伸进他无比肥胖的脖子里,也许那儿的某个地方有一根动脉,我没摸到,不过现在那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了。他浮肿的膝盖跪在地毯上,双膝间一个深色斑点不断扩散,蔓延开去。

我在一旁跪下,举起他按住那页黄色纸的短粗的手指。他的手凉凉的,但不会冰冷,软绵绵的,还有点湿黏黏的。纸是从便笺本上撕下的,要是上面写了什么就好,但没有。上面只有一些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记号,没有字,连一个笔画都没有。他被枪击中后曾试图写下什么,但他最终只是留下了几笔涂鸦。

他被枪击中,一跤跌下,手里仍然拿着纸,纸被他的胖手压在地板上,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那支粗大的铅笔,他的躯干则坐在自己巨大的大腿上,就这样死了。约翰·D.加斯特,可疑文件审查员,私家侦探。这个私人侦探真可恶,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了三次“嗯”。

现在他却成这样了。

我用手帕擦拭门把手,关掉接待室的灯,走出外门,锁好门,离开走廊,走出那栋建筑,最后离开那个小区。目前看来没人看到了我,目前看来而已。

安娜告诉我埃尔米拉诺在北梧桐1900街区,那里住宅密集。我在装饰华美的前院附近停下车,向大门口上面装有淡蓝色霓虹灯的地下车库走去,然后沿着布满栏杆的斜坡走进一个敞亮的地方,冷飕飕的空气中闪耀着各种车。一个黑人从玻璃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穿着整洁的蓝色袖口工作服,肤色不是特别黑。他的黑发很光滑,像一位乐队指挥的头发一样柔顺。

“忙吗?”我问他“先生,还行。”

“我外面有辆车需要洗一下,5美元怎么样?”

没行得通,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他栗色的眼睛变深邃起来。“洗车可不是小活,先生。请问是否还有其他事呢?”

“还有件小事,哈丽特·亨特里斯小姐的车在这吗?”

他看了一眼,我看见他向一排亮闪闪的车望去,目光定在里面的一辆金色敞篷车上,那车就像前面草坪上的厕所一样不显眼。

“是的,先生,她的车在。”

“我想知道她的门牌号,还有告诉我要是不走前厅怎么去她房间。我是一名私人侦探。”我给他打了个蜂鸣器。他瞅了一眼却毫不动容。

他笑了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笑了就跟没笑一样。

“先生,5美元对于一个工人来说还行,但要让我冒着丢工作的危险,这些还不够,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先生,你最好省下你的5美元,按正常的方式进去。”

“你真可以啊,”我说,“等你长大成人,长高到1米5时看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先生,我已经成年了,我34岁,已经有了幸福的婚姻和两个孩子。下午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