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淮一脸春风从外进来,温殊色正坐在屋里算账。

  瞥见他手里的包袱,再瞧瞧他面上的春色,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送来的东西。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往自己和郎君恩爱之时,他受了不少罪,如今轮到自己了。

  “兄长最近白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为悦己者容的缘故,那张脸比起之前不仅白了,还愈发耐看了。

  雪肌膏应该抹了不少。

  温殊色把手中的账本给他放在了桌上,“余下的你来算吧,我出去走走。”

  温淮见她又来了书房,忍不住唤了一声,“祖宗,你就不能少折腾点。”搀着她从官帽椅上起来,“外面风大,就在屋子里转转。”

  温殊色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平日里厚实的披风一遮,瞧不出什么,此时披风取了下来,才能依稀瞧出隆起的小腹。

  过了孕吐,人轻松了许多,精神劲儿又回到了从前,这不在家呆着闲不住,硬要过来帮着温淮对账本。自从她有孕之后,无论是到谢家还是温家,走哪儿都被人当祖宗伺候。

  受周围人影响,他自己也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祖宗。大夫吩咐了不能坐太久,更吹不得风,人扶起来,交给了晴姑姑,方才松了一口气,“管好崔公子的账本就行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不知道哪里捅了她的伤心处,见她立在那,嘴角一压,双目噙泪,“行,你们个个都嫌弃我了。”

  温淮:.

  他哪里嫌弃她了。

  “兄长不就是欺负郎君不在吗。”

  成,又来。

  温淮头大了,没怀孕前,好好的一爽快妹妹,怀了孕突然就变成了小气包,忍不住头疼,“你能不能别那么矫情”

  话一说完,温殊色眼眶里那眼泪便摇摇欲坠,温淮当下慌了神,“祖宗,你就直说了,你想干什么。”

  温殊色见好就收,“我想去堆个雪人,你别告诉祖母。”

  “不行!”

  “那我就要哭了。”

  “温殊色,你讲不讲道”她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折腾。

  “这日子太无聊了,要是郎君在一定会答应,如今留下咱们孤儿寡母,大舅不亲,二舅不疼的”

  “成,我去堆,你想要什么样的兄长都能给你堆出来。”温淮把东西搁在了木案上,有气无力地看着面前的戏精,“这是最大的让步,别得寸进尺。”

  于是,在东都的第一场雪底下,温殊色终于有了第一个雪人。

  戴上了干草编制的发冠,后退几步乍一看那造型,神似一人。

  温淮心中一动,看向身后廊下指挥了半天的小娘子,怨气一溜烟儿的没了。

  那位谢指挥,离开四个月了,依旧了无音讯。

  但前去河西河北的官船一日没撤回来,便说明人还在,并没出意外。

  暗处的身份,怕是还没到亮出来的时候。

  温淮从雪地里滚了一个雪球,走到温殊色身旁,先用绢帕垫在她掌心,再把雪球放上去,“要是太冷了就扔了。”

  温殊色没应,目光看着远处的雪人,双目发红,“多谢兄长。”

  她是想人想疯了。

  温淮深吸了一口气,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咬牙道:“他要是再不回来,我也要疯了。”

  即便他温淮真疯了,谢劭也没回来。

  直到年关,温殊色方才收到谢劭的第二封信。

  送信的人一身风尘,到东都时,身上的旧伤已经结了痂,新伤还在淌血。

  山高皇帝远,何况还是一位刚登上位置的新帝,独霸一方久了,便也以为那地方当真成了自己的,想做一回土皇帝。

  朝廷的人马进不去,进去了也是被圈在一处,要么被诱惑所腐蚀,要么被拦在外,永远看不到真正想看到的。

  为了找到证据, 谢劭没跟着官船, 走的是暗路。

  河西河北的官僚也不傻, 官船一到, 没见到人,必然会怀疑。

  明面上还有一道身份摆在了那,多少会顾忌,不敢对他动手。但他既然自己选择了不要身份,对方岂能客气,怕是正合心意。

  暗地里死了,谁知道。

  知道谢劭人已经到了关口后,从河西河北出来的信使,都会被拦住。

  这一趟出来不容易。

  信是两月前谢劭写的,信使赶在了除夕夜,终于把那封平安信交到了温殊色手上,“少夫人放心,主子说了,在没完成答应少夫人的事之前,他不会有事。”

第119章 因果

  信来得虽有些迟,但厚厚几页纸,写满了他当下的处境和对温殊色的相思,把这几个月的担忧和思念,全都弥补上了。

  知道人没事,心里安稳了不少。

  二夫人曾同她说,“你父亲没把他翅膀折断之前,他那股傲气,能登天。”

  正如自己之前所想,谢劭的那颗野心并非是后来被逼出来的,而是从小就埋在了心底,如今鱼入了海,给了他施展的空间,河西河北没个结果之前,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回来。

  许是为了稳住她,信上还写了海错的价格和丝绸生意的规划。

  心中对未来的期盼跃然在纸上,一家人都等着他胜利归来。

  谢老夫人瞧完了信后,递还给了温殊色,叹了一声,“以前见他无所事事,老在我眼皮底下晃悠,担心他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如今倒是有出息了,人却又不在身边,也不知道我那一番相逼,是不是对的。”

  没出息的子孙,也有好处,至少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谢大爷出事之后,谢老夫人的身子大不如从前,虽也有说有笑,但已不如往日的精神气。

  家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活了一辈子,到死了,她恐怕也无法参透。

  谢仆射怕她太过于担忧,安抚道:“人生自古两难全,他那么大人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母亲不必多想。”

  新帝上位几月,朝廷的局势看似平静,背地里的暗涌却不断。

  元氏一倒,朝廷上那些喜欢拉帮结派,替自己找个倚仗的人,顿时没个方向,如同无头苍蝇,有的急于投奔,有的则四处奔走,探查着局势。

  而如今朝堂的势利,无外乎就谢杨两家。

  一朝之中两位宰相,相互制衡,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在利益和局势面前,昔日的盟友谢家和杨家,也就成了对立面。

  杨将军或许对谢家还有几分旧情,但杨家其他人没有。

  先帝驾崩之后,杨将军的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侯府之事,多数都是由杨家的世子爷在处理。

  杨家世子的性子与杨将军有所不同,太平盛世长大的孩子,没见过战乱,所有的心思便花在了家族利益上,把朝廷当成了战场。

  一面想拉拢,与谢家扯上姻亲,在关键时候好掣肘谢家,一面又急于抢在谢家之前,让杨家后辈占据朝廷的重要位置。

  上回谢劭主动向皇帝请命,前去整顿河西河北,等杨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后,已经错失了先机,只能把力气使在宫中。

  科考前,太妃藉着自己的寿辰,将杨世子写的一篇祝寿词献给了皇帝。

  那首词不仅是贺太妃的寿,连带着夸了皇帝对太妃的孝心。

  杨太妃虽没被封为太后,但先帝也没有封其他人为太后,皇帝要想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自己的孝心,只有太妃能成全。

  太妃想将杨家世子调配到门下省。

  元氏覆灭后,先帝让杨将军接手了门下省,如今杨将军已年迈,尤其是一场病落下,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来,若起不来了,杨家这宰相的位置,总不能落到旁人手上。

  杨家能不能再次回到之前的辉煌,就看这回杨家世子能不能进入门下省,任职给事中。

  皇帝打了个太极,将事情拖延到了明年。

  虽没同意,但也给了杨家的机会。意思很明白,机会他愿意给,但杨家世子得有一个让他提拔上位的正当理由。

  杨家世子最近几个月忙得不可开交,一身便衣到街头上去体察民情,又是捐粮又是绢布,更为科考的学生们,盖了一座歇脚的学院,不仅提供吃穿,还能免费得到各种有助于科考的书籍,科考一过,杨家世子确实留下了一片好名声。

  但想要进门下省,还差些火候。

  谢家这头倒是不着急,那臭小子看准了先机,拿命去赌,若能立功回来,别说进自己的尚书省了,还能被封爵授勋。

  没在刀尖上走过一遭,将来拿什么去承受这些荣誉?

  走之前谢仆射一万个舍不得,如今倒是越想越开了。

  有家有室之人,自己的夫人和孩子还在等着,没有那个把握,他不会贸然行事。

  一家人轮番瞧完了信,心头都松了松。

  除夕夜要守岁,谢老夫人,谢仆射和二夫人围着火炉子打算熬一夜,温殊色怀有身孕,孕吐过后,尤其嗜睡。

  坐了一阵坚持不住了,撑头打起了瞌睡,二夫人瞧见,赶紧让晴姑姑和祥云将其送回了院子。

  外面还在落雪,暖阁内烧了地龙,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冷,沐浴更衣完,祥云扶着温殊色躺下。

  正要退出去,温殊色叫住了祥云,让她把那封信拿了进来。

  等祥云吹了灯,走出去了,温殊色便把那封信盖在了自己的肚子前,低声道:“这是你父亲,来,给他道一声新年祝福。”

  祝福什么呢。

  “祝郎君平安顺遂,早日回来。”

  东都的新年,比凤城热闹多了,从除夕当日到元宵,街头上每日都是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等一切安静下来,街头两边的柳树,不知何时已抽出了绿芽。

  有身孕在身,温殊色很少再出去,整日能活动的地方,只有谢家的院子,知道她闷,祥云想发设法地把外面的消息带到她耳朵。

  “前年大夫人知道大娘子也回了凤城后,哭了几天几夜,把大爷从头到脚骂了一遍,说大爷心狠,不认槽糠之妻便罢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还跑去知府大闹,说是谢大公子用了什么见不得法子,把大娘子蒙骗了回来。”

  温素凝回凤城那日,谢家大公子亲自去港口接的人,很多人都看到了,旁人眼中两人乃情深义重,但大夫人什么都清楚,骂温素凝脑子糊涂了,东都不好,偏要回凤城往火坑里跳。

  “整日没完没了,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哭声,大娘子也是个厉害的,竟然去把安家老爷请来了。”

  温家一家人都搬去了东都,当初大夫人一人回来凤城,是砸了温家大门的锁才进去的府邸,这事儿安家老爷早就听说了,心头猜测多半是出了事,但既然姑爷温大爷什么都没说,碍于面子,他便也当什么都不清楚。

  可大夫人却半点没有收敛,依旧不知悔改,要再这般闹下去,安家的脸迟早都保不住,安老爷到了温家宅子,一句都没多说,让安家的大舅子捧上了一条白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就让我图个清净吧。”

  “安家老爷走后,大夫人彻底闭了嘴,再也没有闹过,谢大公子再上门提亲,也没听大夫人吭一声,爽快地交出了八字。”

  祥云说得绘声绘色,“谢家屋里的两位姑子,也被制得服服贴贴,这不年前两人都定了亲,整日缠着要同谢大公子要嫁妆吗?大娘子得知后,派人给两位姑子一人送了一把菜刀,并丢下话口,说她们想要多少都可以,自个儿凭本事去外面抢。”

  谢家大房能沦落到如此地步,本就是因谢大爷谋逆。

  这一刀不外乎是在提醒两人要知趣,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把谢家再往深渊里拽。

  最后两人的嫁妆都是温素凝定下来的,一人半抬,从谢家大夫人的妆匣子里拿。

  两位姑子不乐意,闹着要谢大公子多添一些,温素凝态度强硬,一口回绝,“女儿出嫁,由父母置办嫁妆,乃百年不变的规矩,哪里还要哥哥出的道理?”

  也不知道大娘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当初她和娘子的事。只有事情落在自己的头上,体会过其中滋味,方才能理解他人苦。

  想来她应该是明白了。

  几个月的功夫,谢家大房几乎个个都怕温素凝。

  那谢家二奶奶,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也知道自个儿洗衣做饭,照顾孩子了,二公子更是,抄书拉车,干得格外起劲,每月按时上交银钱,生怕晚上一日,惹了自己那位准嫂嫂不开心。

  “说来也奇怪,谢家的一摊子烂事,大娘子一去,都治好了。”

  温殊色也没想到,叹了一声:“大姐姐的一身本事,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都说天定的姻缘,雷都打不散,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谢大公子。

  成亲那日,温家除了温老夫人和温殊色两人不宜奔波,其余人都回了凤城。

  温殊色也托温淮送上了贺礼。

  那一场被她和谢劭抢占了的婚礼,最终还是还给了她和大公子。

  等温淮从凤城回来,东都春季的气息正浓,温殊色出门时,不用再披上厚实的披风,因此隆起的肚子愈发明显。

  温淮把一个包袱递给了她,“这是王爷托我带给你的,说是哑女的心意。”

  温殊色一愣,“哑女?”

  “再过一段日子,怕是该叫王妃了。”

  一进凤城,他便听到了那位新上任的王爷和哑女之间的传言。

  说王爷进了凤城后,偌大一个后院,就安置了一位哑女,几个月了,两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温淮进府拜见的当日,见周安牵着一位清丽的姑娘从里走了出来,便知道传闻不假。

  虽说那哑女不会说话,两人之间的默契却极高, 一个眼神, 便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南城深山里的那一别, 本以为再无交集,温殊色怎么也没想到裴卿还会去找哑女。

  打开包袱,里头全是婴孩的东西,鞋袜帽子、衣裳、整整一套。

  哑女亲手绣的。

  藩王无召不得入京,“王爷说等妹夫回来后,他递奏折到南城,让你们把孩子抱出去,给他瞧瞧。”

第120章 发作

  裴卿那样曾断绝过生念的人,再活着,便也没了世人的执念,所要的东西也与旁人不一样,比起权势,他更需要的是心灵上的陪伴。

  是以,比起家世高贵的世家女,与他身世相近的哑女,更能走进他的心里。

  想起他手腕上曾经的伤痕,也不知道他的自残症好了没。

  裴卿想瞧孩子,那也是先瞧太子殿下的。

  明婉柔肚子里的孩子比她大了三个多月,春季一过,就该临盆了。

  趁六个多月的身子还轻松,温殊色挺着大肚子,进了一趟东宫看明婉柔。

  肚子里多了一个孩子,明婉柔好不容易消瘦的脸又饱满了起来,精神饱满,红光满脸,看得出来孕期调理得也不错。

  过了一个年,见谢劭还没回来,明婉柔知她寂寞,怕她心头不好受,不敢流露出半丝得意,“缟仙,我挺羡慕你。”

  她堂堂太子妃,要什么没有,用得着来羡慕她,温殊色狐疑地看着她,“羡慕我什么,羡慕我郎君不在身边,我独自一人怀孕,独自一人生产?”

  两人各自得意之时,彼此较劲想方设法地要压倒对方,当真一方遇到了难处,却恨不得让自个儿看起来更悲惨一些,好让她心理能平衡。

  明婉柔不赞同她这说法,同她掰扯,“你那叫独自一人?谢家温家哪个不把你捧在手心,二夫人简直把你当成了菩萨拱着,前些日子进宫,二夫人还同母后取经,问起产婆的事,你要是这会儿喊一声痛,谢家屋顶都能被掀起来,虽说谢三公子不在,但你不也能图个清净”

  图什么清净?

  温殊色一脸疑惑。

  明婉柔被她这么一瞧,心头的事一时没藏住,脸色“腾”一下红了起来。

  见她这副神色了,温殊色岂能不知道是何意,愕然道:“你也不怕孩子.”

  没等她说出来,明婉柔一把捂住她嘴,“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哪样了。”

  “真没有。”明婉柔急了起来,“先帝的孝期还有一年呢,咱们也不能”是没同房,但两人躺在一处,周邝身为血气方刚的男儿,哪里忍得住,难免擦枪走火,每回都是周邝喘着粗气去净房而收场。

  “说了你也不明白。”

  她这是在嫌弃她无知了,温殊色正欲发作,明婉柔神色一暗,叹了一声,突然道:“缟仙,你说我要不要松口,让他纳一位侧妃,或是良娣。”

  她确实是没个清净。

  一个孕期,要么是见到前朝的臣子一心往周邝怀里塞人,要么便是被东都各位贵妃相缠,明里暗里的,要把自家的姑娘送来与她做姐妹。

  包括明家。

  那日祖母进宫,话都说到了明面上,与其让旁的家族来分这杯羹,为何就不能从明家的姑娘里再选一位进来。

  明家老祖宗的原话,“自己人进来,才能与太子妃一条心,等将来太子妃诞下郡王,身旁也能有个能用之人,你帮衬一二。”

  身在皇室,她有这个觉悟,这辈子与周邝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这往后要进来的人,她要斟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