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淮却道:“今日她忙,来不了,东西先放着。”
小厮一愣,果然当日余家六娘子没来。
两日后方才出现。
而觅仙楼上下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少东家同余家六娘子定了亲。
余家六娘子是黄昏时过来的,来时戴了一顶帷帽,没露脸,问门前跑堂的小厮,“那位小哥今儿在吗。”
哪位小哥?
门前小厮不知道她问的是谁,一脸疑惑,又听六娘子道:“就那位长得最高,脸有些黑的跑堂小哥。”
六娘子也很懊恼,上回小哥倒是告诉了她名字, 谁知自己转个眼就忘了, 她也不好意思再问。
小厮还是不明白她说的是谁。
脸有些黑, 有一人倒是符合这描述,但不是跑堂的,是他们少东家,刚摇头,便见少东家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温淮对着余家六娘子的背影唤了一声,“六娘子?”
六娘子一愣,转过头,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急忙提着裙摆走了过去,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听到了,道歉道:“实在抱歉,我记性不好,忘了小哥的名讳。”
“无妨。”温淮一笑,没介意,但也没再告诉她,问她道:“一份蛤蜊?”
六娘子点头,“劳烦小哥了。”
大堂来往的人多,温淮看了一眼楼上的小阁,“六娘子先去楼上,稍等一会儿。”
她正有此意。
两日前她已同这座酒楼的少东家许了亲,为防被人认出来,特意戴了帷帽。
温淮领着她上楼,六娘子跟在他身后,觅仙楼造价高,卖的东西也贵,她还是第一回 到楼上的小阁,听人说没有百两,下不来。
今儿托了小哥的福,得以前来。
到了门前,才回过神来,不往里面走了,为难地道:“小哥,我身上的银钱只够买一份蛤蜊,入了小阁,我点不起酒菜,待会儿你帮我装盒,我就在这儿等着吧。”
楼上来往的人少,她站一会儿没关系。
温淮人已经进来了,见她如此,突然一笑,“六娘子不必见外,今日蛤蜊不收你钱。”
六娘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与觅仙楼少东家定亲之事,怕是已经都知道了,忙摇头,走进一步,神色慌张,“小哥万万不要道出我身份,我不是来吃白食的。”
温淮沉默了一阵,配合地点头,“小阁今日还没人订,你先进来吧,不收费,外面人多。”
六娘子松了一口气,这才抬步进去。
温淮见她坐在了座子上,折身下楼,过了一阵,亲自提着茶壶进来,替她奉上了一盏茶,立在她身旁,也没坐,似乎随时等着她的差遣。
她不过是来买一份蛤蜊,统共就消费几两银钱,担不起这样的伺候,回头不好意思地道:“小哥不必关照我,你去忙你的去吧。”
温淮道:“不忙。”
也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必不敢怠慢。
六娘子没再勉强,蛤蜊得新鲜下锅,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得等一阵,抿了半盏茶,实在没忍不住,轻声问身旁的温淮,“小哥,你们少东家今日可在?”
温淮面上不显,“六娘子要见他?”
六娘子猛晃头,“没有。”顿了顿又小声道:“有些好奇罢了.”
定了亲,谁不好奇将来另外一半的长相。
温淮眼神微微一躲,应道:“他在忙。”
“倒也是,这么大一座酒楼,他打理起来,必定很累。”六娘子善解人意地道,抿了一口茶,突然问:“听人说,你们少东家也有些黑。”
她是听母亲说的。
温淮一愣, 反问道:“六娘子不喜欢肤色黑的?
六娘子那话问完就有些后悔了, 跟前的小哥也挺黑。
且已经与少东家定了亲, 当着他手下人的面更不能以貌取人,诚心道:“黑一些倒挺好的,比那些肤色白的人,瞧着健康。”
温淮目光瞟过去,便见到了六娘子一排下敛的眼睑。
这话连她自己都说得心虚。
蛤蜊很快拿了上来,已经装好了盒,小厮递到温淮手上,“少爷”
“去忙吧。”温淮打断,转身把食盒递给了六娘子,“趁热吃,若是凉了,回锅热一下便是。”
六娘子点头,“多少银钱?”
“一两。”
六娘子一愣,这么便宜?
温淮一笑,解释道:“今日有折扣。”
这几日温老夫人给温淮议亲,温殊色便住在了温家。
太阳西沉之时,温淮打包了几样觅仙楼的吃食送上门,温殊色午睡才刚起来,洗了一把脸,坐在梳妆台前,正抹着雪肌膏。
祥云在一旁,“文老板说,这是秋季最新款,不仅能润肤,还能美白,娘子用了几日,感觉如何.”
“还不错。”听到动静,从铜镜内看到了温淮的身影,正好饿了,“兄长,今儿吃什么。”
温淮把食盒交给晴姑姑,目光瞟了一眼她妆台上的面脂,“是在屋里吃,还是与祖母一道用?”
中午温殊色困得很,老夫人叫用饭,也没什么力气,端着碗都能打瞌睡,温老夫人见她那模样,以为是她被温淮的亲事操劳,赶紧打发了她回房,如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一些,“我去陪祖母吧。”
温淮已经吃过了,没跟着过去。
温殊色前一刻肚子还饿得咕咕叫了两声,待曹姑姑摆完桌,一见到饭菜却没什么食欲。
菜色是温淮照着她的胃口而定,不应该才对。
温老夫人也看出来了,“今儿是怎么了,饭菜怎么都不合胃口?”
温殊色想了想,“近几日天气转凉,想必是昨儿夜里踢了被子,受了寒,祖母千万得当心,别也凉着了。”
温老夫人一阵心疼,吩咐曹姑姑熬了一碗姜汤。
这家里没个男人在,夜里连个暖被子的人都没,低声问温殊色:“三公子近日可有来信?”
温殊色摇头,“没有。”
是真没有。
进河西前,还拖人稍了一封信回来,报平安,说是人已经到了河西的关口,之后,再也没了音讯。
本就是走的一条暗路,想必也不会打草惊蛇,给人留下把柄。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等。
等到来年夏季还是秋季,全看郎君的本事。
见她神色低迷,温老夫人劝说道:“三公子不似从前,人聪明,事情考虑得周到,行事也稳妥,你就安心等着吧,等不住了,就来祖母这儿,多陪陪祖母。”
温殊色在外人面前,从不露悲,笑着点头,“嗯。”
正埋头艰难地扒着碗里的饭,温老夫人又道:“今儿魏家来提了亲。”
之前大夫人把魏家的亲事搅黄,大娘子至今都没走出来,如今再次上门,是好事。
温殊色也没在意。
温老夫人却道:“魏夫人看上的是三娘子。”
温殊色一愣。
温老夫人一声长叹,“当真是造化,听魏夫人说,在杨家庄子上那日,魏公子与你三妹妹见了一面,看对了眼,要不是你兄长在议亲,魏家早就上门来了.”
温殊色意外之余,不免有些唏嘘。
那日魏夫人带着魏公子特意来看大娘子,谁知大娘子没见到,倒是看上了三娘子。
温素缨胆子虽小,容易脸红,关键时候,是个能分得清大义,懂得护主的人,样貌也不差,不论身份,单论人,配魏公子倒是能配上。
可温家的人都知道,温素凝早就看上了魏家,以她那颗自尊心,此时家里不得闹翻了。
果然,温老夫人道:“你大姐姐一天没吃饭了。”
能吃得下吗,温家三位小娘子,自小就数她温素凝最聪明,在凤城的那些年,外人见了谁不夸上一句。
之前她还劝过自己,到东都来觅一番天地。
如今不仅自己,连她底下庶出的妹妹都越过了她,她那般好强的人,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温家大爷也知道她心里难受,今儿一早便站在门前劝了她:“为父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有父亲在,这辈子不会亏待了你”
温素凝半天都没有出声。
薛姨娘听说了消息后,也想过去劝说几句,被三娘子拉住,“这时候,姨娘就别去添火了,咱们去了,大姐姐只会更生气。”
薛姨娘无奈,只能等,回头瞥了一眼三娘子,轻声问道:“你怎么想的,想嫁吗?”
三娘子是温家的庶女,能嫁去魏家那样的户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真要嫁了,便是同大娘子彻底结了仇,将来这个家里估计也不会安宁。
今日魏家来提亲时,温素缨才知道,那日在自己庄子上见到的陌生男子便是大姐姐一心想要嫁的魏家大公子。
若是只为了温素凝考虑,她不该应下这桩婚事。
可她这辈子,为何又一定得为大娘子考虑呢。
魏家头一回来提亲,大夫人已经拒了,大姐姐甚至与魏公子一面都没见到,压根儿就没情意。
三娘子虽是薛姨娘所生,从小却被养在了大夫人身边,这些年在大夫人和大娘子压迫下长大,那股子对她们的恐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也正因为如此,她想要摆脱。
她做不到只是为了让温素凝心里好受一些,便去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
父亲若是不答应,不让她嫁,她便不嫁。
可若要是问她的意思,三娘子轻声道:“姨娘,我愿意的,我想嫁。”
薛姨娘愣了愣,半刻后一叹,“那咱们就呆着吧,别过去了。”
温大爷劝了一番,还是没有半点用处,午后便到了二爷家,过来找温老夫人,问温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知道大爷自来看重大娘子,许是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平,才没急着答应这门于三娘子而言,难得一求的好亲,而是跑来问她的意思。
温老夫人心头早有了一把称,回复了温大爷,“儿孙有儿孙的福,自古姻缘都得讲求缘分,大娘子的缘分,怕是不在魏家。”
温大爷听明白了,沉默片刻后,“母亲说得有理。”
温大爷得了温老夫人的话,估计明日便会回魏家的话,亲事一旦定下来,大娘子这口气估计一辈子都顺不过来了。
越强势的人,自尊心越强。
同样也是自己的孙女,也有些心疼,温老夫人放心不下,打发了温殊色,“明日我去一趟大伯家,你早些歇息,温家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好好陪陪谢家那老东西,孙儿不在,孙媳妇儿也被拐跑了,指不定心头怎么骂我呢。—
谢温两家隔得不远,温殊色早上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洗漱完净了脸,坐在梳妆台前,让祥云拿来了雪肌膏。
一拧开盖儿却发现少了一大坨,温殊色盯着被扣走一大坨的脂膏,愣一愣,呼出声来,“是谁偷了我的面脂?”
曹姑姑和祥云也觉得惊愕。
之前娘子在谢家用的面脂,时常也会少上一截,最初屋里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娘子在姑爷身上闻到了味儿才断了案。
是姑爷在背地里偷用娘子的面脂,抹他那块肩甲上的伤痕。
几人知道后,谁也没去揭穿,可如今姑爷又不在身边,谁敢偷?
第117章 有孕
温大爷问过温老夫人后,有了大夫人的教训在前,第二日便派人回了话,应下了魏家和三娘子的婚事。
温素凝的门扇从昨日一直没打开过。
温大爷劝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去劝了,均没声儿,薛姨娘早早起来煲了汤,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就说是灶房那边做好的,一日都没吃东西,别伤了身子。”
这头刚回去,温老夫人便来了。
温老夫人亲自在门外唤了一声,“大娘子。”温素凝这才开了门。
温老夫人进去后,见她穿戴整齐,面色平静,并无半点颓废之态,沉静地坐在老夫人身旁,闭嘴不再说话。
屋里的几个孙子孙女是什么样的性情,温老夫人都知道,若大娘子是个男儿,说不定比屋里的几个公子还要有出息,她聪明,遇事善于分析,总能找到对自己最有利最省事的那一条道路,不容易被人情世故所干扰。
温老夫人轻声问她:“心头委屈?”
温素凝摇头,“孙女到了今日,轮为众人笑柄,皆造化所致,无话可说。”
“笑柄?”温老夫人一嗤,“人活一世,为了当那人上人,光鲜体面地活着,谁没做几件跌面的事,谁又能笑话谁呢。”
温素凝垂头又不说话。
“祖母今日来问你,你心里是什么打算。”
温素凝茫然地道,“不知道。”以往自己想要什么,想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心里清清楚楚,可如今这个世道上的一切,却在告诉她,命运胜于一切,你怎么努力都没用。
她年岁不小了,温家的三位姑娘中她最大,亲事却落在了最后,东都对她有想法的世家,这段日子该来的都来了,没上门来的,便也不会再来。
与其将就,她倒不如孤独一生。
温素凝想了一日,此时把想法告诉了温老夫人,“祖母,我这一生怕是与红尘无缘了,我愿意长伴青灯。”
“你以为长伴青灯就能逃避一切,安宁一生了?”温老夫人轻叹道:“人活着,只要喘着一口气,就没有真正能容你安宁的地方。”
“祖母欠你一场婚宴,早晚都得还,今日便是来问你,祖母倒是有个能让你体面出嫁的法子,你可愿意?”
半月后,温素凝收到了从凤城来的一封信。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署名:谢恒
温素凝眸子微微颤了颤。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自己的婚宴被二妹妹替嫁之后,她的生辰八字和名册都被退回了温家,从此与谢家再无瓜葛。
谢家大房遭难之时,谢恒从给事中沦落为跑腿的闲杂,听到消息,她也只呆了片刻,惆怅地叹了一声,感叹命运弄人,若非劫难,谢家大公子不该如此。
虽有同情,但也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替他可惜了一番,而自己这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东都天子脚下,到处都是高官显贵,她要嫁一个家世好,比谢恒还要出色的郎君,并不难。
可命运偏不让她如意。
她明白祖母那日话里的意思,若是她与谢恒成亲,不仅能摆脱自己不如人的笑话,还能捞到一个忠贞不二的好名声。
谢家大房的劫难已过,谢恒虽回到了凤城继续担任县令,但有谢家人在,前途不尽然全毁。
可自己对他到底有没有情,谢恒知道,他陷于沼泽之时,她没有伸出半点援手,如今他走出来了,又怎会好心来全了自个儿的名声。
她以为,谢恒不会答应。
如今信件上的寥寥几字,都像是行至末路,突然从深渊底下递过来的一座桥梁。
手指轻轻地捏住信笺,抬头往向窗外的天空。
她一心想来东都,想把这里的繁华收入囊中,站在最顶端,与这里的繁华融为一体,可那繁华太耀眼了,刺目戳心,不让她靠近。
温老夫人临走之时同她说,“你自小便恪守规矩,事事都讲求一个‘利’字,但你忘了,人心是活的。”
“一生不过尔尔,不必恪守成规,算计之前,当也以心为先。”
几日后,温老夫人便放出了温素凝和谢家大公子定亲的消息。
消息一传出来,个个都对她刮目相看,说她心中不忘旧情,连魏家这么好的亲事都拒了,只为等谢家大公子。
她要的繁华谢恒给不了,但给了她一道可以继续往下走的美名。
温素凝离开东都的那日,正好放榜。
祥云和二夫人跟前的小厮一早就去守着了,晴姑姑正伺候温殊色用早食,便听到外面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