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仆射官居一品,拿的俸禄比我还多,二夫人又乃扬州香料大户,他们来了东都,还愁没有宅子住?”郎君一副典型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模样,“他们要住,他们自己不知道买吗?”

  看着小娘子震惊的脸,郎君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太像白眼狼,拿手碰了一下鼻尖,清咳了一声,问她:“你喜欢和他们一起住吗。”

  小娘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吗,公婆来了,难不成还要分开住?

  郎君又道:“咱们两人住着不是挺好的吗,人一多,院子再大都不方便,谢二爷和二夫人的性格古怪,一向不好伺候,同他们相处久了我这个亲儿子,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更何况你们婆媳……”

  小娘子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慢慢爬上了一丝隐隐的紧张和害怕,明显有了犹豫。

  这还没见公婆呢,先把她吓成这样,真乃罪过,可他没了法子,先且保住钱财要紧,“这宅子咱们两人住得挺好,你要是想买,便去同晴姑姑说,咱们买下来。”

  温殊色半晌才从他那话里抽出神智,脸色不太好,摇头喃喃地道,“这宅子恐怕买不了,只能租给郎君。”

  是温家的。

  “那便租着吧,咱又不缺钱。”这会子倒是大言不惭了。

  养了三日的伤,今儿太医过来又放了里面的瘀血,夜里倒是轻松了许多,顺势往床上一趟,“这两日宾客多,辛苦娘子一人应付,早些歇息。”

  温殊色这回倒是干脆,点头起身,“郎君也早点休息。”

  浑浑噩噩地走出去,心头已被郎君的那句话,搅得七上八下。

  她头一回做人儿媳妇,完全没有经验,之前躲了这么久的清净日子,如今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怎可能不紧张。

  自己的母亲又去得早,不知道该如何同婆母相处,且婆媳姑嫂之间的那些事儿,她没少听过。

  正是因为这,她才想要嫁去明家,有明夫人和明婉柔在,她不愁。

  如今怎么办。

  二夫人又那么难以相处吗,自己的儿子都见不得?

  心头越来越慌,问晴姑姑,“公婆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晴姑姑虽也没见过谢家二爷和二夫人,但想来都是一个道理,劝说道:“娘子长得好,性格又好,这样的可心人,谁会不喜欢?”退一万步讲,“只要是姑爷喜欢,在二爷和二夫人面前替娘子撑腰,当父母的哪会不给情面……”

  这话把温殊色难住了。

  姑爷喜欢?

  谢劭喜欢她吗?他好像从来没说过……

  要不要去问问他。

  实在是难受。

  心中一有事,她从来都过不了夜,这才想起自己稀里糊涂地又被赶了出来,当下抱着自己的衣物,折回到了里院。

  这几日宅子内多了不少的下人,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忙垂目蹲礼,“夫人。”

  “你们都下去。”

  “是。”

  屋里的灯还亮着,温殊色一手提纱灯,一手抱着自己的衣物,立在门前先唤了一声,“郎君……”

  谢劭成日躺在床上,睡太多,哪里还有瞌睡,小娘子一走,也坐不住了,把闵章叫进去,“三奶奶这几日花了多少银钱?”

  转头看过去,目光突然一顿。

  闵章刚沐浴完,换了一身亮宝蓝的新衣,布料倒是好的,可那样式和刺绣普普通通,且腰身一看就小了。

  闵章似乎也有些别扭,吸了吸气,“奴才得去算算……”

  “回来。”自己穷了这些日子,闵章也跟着他一块儿穷,如今都熬过来了,也不能亏待了他,“这衣裳找谁做的,尺寸都不适合,别穿了,扔了吧。明日去三奶奶那领些银钱,自己再去做几身……”

  闵章立在那没应,脸色有些为难。

  “怎么了。”

  “是三奶奶前几日做给奴才的。”闵章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还挺不错,“除了有些紧,奴才倒是很喜欢。”

  谢劭蹙起了眉头,目光从上到下,又把那件袍子瞧了一遍,衣襟处的刺绣,针脚虽不马虎,但普普通通几片竹叶,一看就是急于完工……

  可这些都是次要,谢劭问:“三奶奶何时给你的?”

  闵章并没察觉出异常,“主子受伤前就给了奴才,说是奴才身上的衣裳旧了,给奴才置办了一身。”

  受伤前就有了……

  她真贴心,连他的小厮都想到了,他却至今都还没穿过她置办的新衣。

  亏他一进城就想到给她置办衣裳,她呢……

  “你这身不适合,换下来给我,你自己再去做几身。”他明儿就穿在身上,让她看看,她是怎么虐待他的。

  闵章一愣。

  “怎么,不乐意了?”

  不过一件衣裳,再喜欢,主子想要也得给,闵章点头,“成,奴才这就下去换。”

  衣裳是抢过来了,心头却阵阵发堵,那没良心的东西,心里压根儿就没自己……

  说曹操曹操到,心头刚骂完,门外便响起了小娘子的声音。

  脑门心两跳,暂且是不想搭理她了,躺在床上,假装没听见。

  小娘子却没放弃,一声接着一声地在外唤他,“郎君,郎君……我知道你没睡着,你白日躺了那么久,定也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是想进来陪郎君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说什么?

  说她想到给闵章置办新衣,也没想到自己?

  小娘子半天没听他回应,开始拍门了,“郎君……”

  闵章换好衣裳,从外间倒了回来,把适才那一身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了木几上,抬头看了一眼床上假寐的人,“主子,三奶奶在叫您。”

  谢劭一瞬睁开眼睛。

  他长了耳朵听不见吗,要他来说,“睡你的觉。”

  闵章不敢再出声,去了外间,睁眼熬着,看他能坚持多久。

  门外的小娘子突然不敲门了,去了里屋的窗扇处,“郎君是歇息了吗,那你安心地睡吧,千万别管我,我就坐在屋外,难得今儿晚上的风又大又凉,我吹一晚上吧。”

  之后便没了半点声音。

  谢劭偏过头,外面静悄悄地一片。

  这招死缠烂打,她也想得出来,可放在小娘子这头倔驴身上,似乎没有她干不出来的事儿。

  熬了片刻,终究是没忍住,也没好意思去叫闵章了,里屋对面有一扇窗,打开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轻手轻脚地到了窗前,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取掉木栓,往外一推,窗扇打开,果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了门前台阶上的小娘子。

  听到动静声,小娘子及时回头,四目隔着夜色朦朦胧胧地对上,下一刻便听到小娘子一声惊呼:“郎君怎么起来了呢,赶紧去躺着吧,千万别碰到了伤口,也别吹了风,担心着凉。”

  从打开窗户的那一刻,谢劭就知道自己完了,此时挫败地看着她,“你又想怎样?”

  “我吹风啊,郎君没看出来吗?”温殊色扭着脖子同他说话,“我也没出声,应该影响不到郎君,郎君去睡吧,别管我了。”

  她这副赖皮样,比自己还技高一筹。

  只能说从前作恶太多,终于遭了报应,她就是来压制自己的,稳了稳情绪,柔声道:“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郎君为何非要我回去呢,我坐在这儿吹风,并没干涉到郎君睡觉,风是天下刮下来的,也不是郎君的,郎君这般,可别怪我胡思乱想了。”

  他倒是想听听,她怎么胡思乱想了,站在那儿等着她的下文。

  她也没让他失望,转过身子对着里面的人,“我问郎君,是不是今夜我坐在这儿,郎君当真睡不着?”

  这不废话吗。

  她在门前坐着,他能睡得着?

  见他没出声,似乎默认了,温殊色更来劲了,继续问他,“此时郎君是不是有一种放心不下的感觉?恨不得出来,把我从这冰凉的地板上拽进屋内?”

  她能说会道,谢劭已经没撤了。

  “我明白了。”小娘子冲她一笑,“郎君不就是在心疼我嘛。”

  她总算良心发现,体会到了自己的心,“既然知道,就起来吧。”

  “好嘞。”小娘瞬间从地上起来,抱着手里的衣物,来到窗前,对立面的郎君隔窗相望,两只眼睛在夜色中,灼灼生辉,“我听兄长说,只要心疼一个人,那便是喜欢。”忽然往他跟前一凑,仰起头看向他,“郎君是不是喜欢我?”

  太突然。

  像是被人抓到了内心的辛秘,心口“砰砰——”漏了两拍。

  小娘子的目光期待又自信。

  他能断定,只要自己一点头,那张脸必然会笑得花儿还灿烂,若是换在昨儿,或是发现闵章的那身衣裳之前,他肯定就缴枪投降,当下承认了,让小娘子乐个开怀,但此时心头明显还有一口气没顺过来,眸光轻轻地碰上她的眼底,“那小娘子呢,喜欢我吗。”

  说完,心口不觉“咚咚——”跳了起来。

  “喜欢啊。”

  太快了,快得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半点羞涩,让人瞧不出一丝真心,不死心地试探道:“那闵章呢。”

  果然,小娘子毫无犹豫地道:“也喜欢啊。”

  话音一路,隔壁正听得仔细的闵章脸色瞬息生变,猛地从榻上翻坐了起来,紧张地立在那,都不敢呼吸了。

  窗前郎君的讽刺声,传进了夜风中,“小娘子好大的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喜欢的人真多。”

  “啪——”一声,毫不留情地扣下窗扇,把小娘子关在了外面。

  咦咦~

  这是几回了。

  上回好像也是这样把她关在了门外。

  温殊色盯着眼前紧闭的窗扇,深吸一口气,再也没了好脾气,“谢三,你讲不讲道理,这不是你要问的吗,我说错了吗?我就是喜欢你啊,我也喜欢闵章啊。”

  一波未平,再来火上加油,外屋的闵章连死的心都有了。

  只求三奶奶快莫要再提他了。

  温殊色不想同他讲道理了,直接立在门前,“谢三,你把门打开,这是我的屋,你凭什么一个人占了,那名秀阁的老板娘,今日亲自替我量了身形,我才一尺八的腰,细着呢,屋里那张床至少五尺多宽,我就不信不够咱俩躺了……”

  这一闹起来,动静太大,把外面的人也引了进来。

  身后几盏纱灯缓缓而来,知道八成是晴姑姑和屋里的丫鬟。

  到了这份上,她也不怕丢人,今夜不丢人,等到明日公婆上门知道两人分床睡,那才叫没脸。

  温殊色把手里的纱灯和衣物往地下一搁,挽起袖口,扶了一下头上的高鬓,再绕了绕胳膊上的披帛,做足了架势,最后一次冲着门内的人喊话,“谢三,你到底开不开门,你再不开我就要撞了啊!我数到三,一……二……”

  身后的纱灯也到了跟前。

  温殊色提起一口气,正要抬脚。

  “儿媳妇让开,我来!”旁边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把她往边上一拉,温殊色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位高挑的妇人,挡在了自己面前。

第82章

  妇人一袭烟紫长裙套半臂,头梳高鬓,来不及去猜想她是谁,温殊色便被前面那句“儿媳妇”炸得脑子空白。

  跟前紧闭的房间也在妇人抬腿的一瞬间,从里打开,闵章立在屋内一脸惊慌,躬身行礼,“二爷,二夫人。”

  “哟,知道开门了。”妇人收回伸出去的脚,扫了一眼里屋的位置,这才缓缓回过头。

  妇人目光碰过来的瞬间,温殊色慌忙垂下了头。

  急急忙忙把挽起的长袖捋下来,往后退了两步,朝跟前的二人屈膝蹲礼,“父亲,母亲。”

  苍天大地,她都干了什么……

  这回倒怪不得旁人,全砸在了自己的手里。

  知道谢家公婆这两日会来,今儿她还偷偷练习了一番,怎么说话,怎么行礼,站姿坐姿,都拿捏好了,殊不知没算准日子,一切都白搭了。

  祖母时常教导她,人与人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要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言行,谁知道什么时候便被旁人瞧见了你不好的一面,平时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这话可不就是说的她吗,她一向都做得很好,偏偏这时候来……

  也不用隐瞒了,公婆已经知道了两人分房睡,还撞见了她如此泼辣的一面,以谢劭对两人的描述,今儿八成要逼着他休妻。

  也不知道谢老祖宗来了没……

  心头忐忑煎熬,尤其是耳边安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在被公婆打探,愈发无地自容。

  妇人侧身让出头顶纱灯的光,歪下头瞧了她一眼,大致见到了个模样,轻声一笑,“这一路上个个都说咱们儿子因祸得福,我还道是旁人嫉妒,如今瞧了儿媳妇,倒也明白了,果然是让他谢三占了便宜。”

  温殊色一愣。

  今日来得匆忙,二夫人也没想到会便撞见了这一幕,知道这孩子怕是吓得不轻,没先与她说话,转身进屋去瞧那位‘大爷’。

  看看他何来的本事,把自己的媳妇儿关在门外。

  谢仆射适才也怕温殊色尴尬,没急着上前,见夫人进了屋,才从旁边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跟前恨不得把头埋在地心的小娘子,生怕吓着了她,轻声问道:“是殊色吧?”

  温殊色脑袋垂得更低了。

  谢仆射一笑,“放心,你母亲会替你做主。”

  转身也跟着进了屋。

  两人的态度似乎与她想象的不一样,温殊色一时没回过神,愣愣地蹲在那,旁边的晴姑姑及时扯了她一把,“娘子……”

  温殊色醒过神,赶紧跟上。

  屋内谢劭也没料到两人来得这么快,还是在这大晚上,如此不是时候。

  小娘子在外面不知道还好不。

  伸长了脖子正往外看,便见快半年不见的二夫人撩起了帘子,目光轻飘飘地眺过来,打探着他。

  谢劭一手捂住肩头,皱紧眉头,艰难地起身,“母亲。”

  二夫人配合着他的动作,轻“嘶”一声,进屋走到他跟前,抬起手,不顾他阻拦一把扯开了他衣襟。

  伤口已经换了药,今日刚清了瘀血,血迹浸出纱布之外,瞧上去这伤确实不轻,二夫人意外地看向他,“何时如此拼命了?”

  谢劭没答,匆匆把衣襟合上,坐回床上,“母亲怎么回来了,外祖母伤势可好些了。”

  “摔了一跤,问题不大,不过把养了半辈子的指甲给折断了,怄了几日,吃不下东西……”

  谢仆射进来及时添了一句,“膝盖也碰伤了,淤了好几天。”

  谢劭抬起头。

  所以,两人为了外祖母断掉的指甲,躲在扬州几个月,看着自己倾家荡产,谢家大爷犯蠢谋反,他和小娘子一路被人追杀?

  当初的诺言呢。

  狗吃了。

  谢仆射被他一盯,自觉理亏,很快把矛头转移出去,“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催了你母亲几次,她不急,我能有什么办法。”

  “着急有用吗?”二夫人一腔接过来,立在床前,脸色平静淡定,“咱俩回来,一块儿被抓上,再全军覆没?他都这么大人了,媳妇儿都娶了,别人来杀他,他不知道逃命,又不是傻子……”说完,目光还轻瞟了一眼谢劭

  谢劭已经习惯了。

  儿时自己无知,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嘴里塞,谢仆射是属于大声呵斥他的人,二夫人则永远站在一旁,淡定从容,“你管他干什么,他吃下去知道不好吃,下回也就不会吃了,没进他嘴,凭你说是香的臭的,他哪里知道。”

  谢劭不想同他们说这个,也不看二夫人,只揪住谢仆射,“父亲当日一诺千金,可要如何解释。”

  谢仆射面色惭愧,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索性偏头扬起了脖子。

  当初去凤城,是皇上的秘旨,他能说吗,总不能老子走了留下一个儿子在,让他身处狼窝,与元明安那只狗去斗。

  八岁那年,他被元明安算计,把他和两只狼狗关在屋内。

  要不是自己赶去得及时,他还有命?

  况且皇上一开始,并非有过想立靖王为太子的想法,不过是把自己留给了靖王当后路。

  他要是继续留在东都,被太子拿捏,等他长大后和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那还不如养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