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牵连着现实,心口的恐慌和疼痛齐齐涌上来,瞬间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月光正亮堂,不过才睡了一小会儿。

  捏了一下太阳穴,万万没料到自己这辈子会栽在一个小娘子手里,且还是心肠极坏的小娘子,现实里剜人心就罢了,梦里也不放过他。

  可谁让他对人家动了心,除了自己一人伤心难受,能把她如何。

  惹不起,躲总成了吧,谁知即便是躲到了天边去,她还能钻到他梦里来诛心。

  起来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来仰头饮下,心头的烦躁还未来得及压下去,闵章便回来了。

  温殊色同闵章说完那番话后,也没再等人了。

  今儿白日没怎么吃东西,见夜里的月色好,让晴姑姑搬了一张木几到院子里,摆上了备好的酒菜,一边赏月,一边大快朵颐。

  身心正是舒畅,便瞧见对面廊下的几盏纱灯下,走来了一道人影。

  月白色的半旧袍子,负手而行,肩背笔直,俊逸的神态素性潇洒,似是不把一切俗事放在眼里,不是她那位夜不归宿的郎君,又是谁。

  对面的谢劭自然也看到了她。

  听闵章说完那话,本以为她是闹了起来,心头还跳了跳,怀了几分期待,起码自己的消失,还是在她心上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殊不知到了院子,见到的却是这番光景。

  清风月圆之夜,对着天上的明月小酌一杯,可不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吗。

  她潇洒自在得很,难受的只有他一个。

  温殊色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见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走着走着,脚步突然立在那,不动了,不仅如此,顿了片刻后,竟转身退了回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殊色愕然,是在她跟前一晃,然后一闪而过,告诉自己,他回来了?

  他累不累,别不别扭。

  酒足饭饱,离家出走的郎君也回来了,再仰头看天上明月,突然就皎洁了起来。

  即便只是来自己眼皮子底下晃了那么一下,好歹是回来了,既递了梯子他能顺势而下,自己也没必要再去追究。

  今儿的酒是觅仙楼文叔送来的,入口甘甜清香,一点儿都不比醉香楼的差。知道他爱酒,提上余下的半壶,起身给他送过去,找到亮起灯火的那间房,抬手敲了两下,“郎君睡了吗。”

  半天都没见反应,灯下却有人影在动。

  “咚咚——”拍了两声,“郎君……”

  拍第三下时,门扇终于从里打开,郎君立在门内,依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脸。

  真没必要这样,“郎君。”

  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拽他衣袖,可手伸了过去,他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衣袖挪开,语气冷淡:“天色晚了,温氏请回吧。”

  没等温殊色反应过来,才刚打开的门扇,再一次在她面前合上。

  温殊色双眼盯着离自己鼻尖不过五指的门板,愣了半晌,一股气儿冲上脑门心。

  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懒得管他。

  转身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心头的气儿实在顺不过,要这么回去,八成又得失眠了,她从来就不是记隔夜仇的人。

  随即折身,门关了不要紧,这不还有旁边的几扇窗户吗。

  走到照出人影的那扇窗前,铆足了劲儿去推,试图把那扇窗撬出一条缝。

  屋内的谢劭,正打算吹灯,没想到那没心肝的小娘子又杀了回来,还在撬他的窗,额角一跳,上前拉开木栓,“温氏……”

  他这一放,温殊色半截身子都冲了进来。

  正好,离得近,气势更足,仰头盯着跟前的人,不再客气,“温氏、温氏……你还谢氏呢。”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随即问道:“谢氏,请问,你想要食言而肥吗。”

  一句谢氏,终究让谢劭那张淡然自若,纹丝不动了两日的脸崩了几分,“何事食了言。”

  她正等着他问呢,“你前儿夜里,是不是说过,谢家破产是你自己懒散不作为,不关我的事?”

  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嘛,但自己说过的话,便不会不承认,“确实。”

  “那你是不是还说过,对我心怀愧疚,因你没能兑现新婚夜对我的承诺,没让我过上好日子。”

  谢劭听出来了,合着那夜她净记住了他说的话,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目光看向她手里的酒壶,只觉脑仁跳得厉害,“你过得日子不好?”

  小娘子倒没否认,“好啊,但郎君不开心。”

  可喜可贺,她可算长了眼睛,看出来了自己不开心。

  没等他松下一口气,小娘子又道:“可郎君有何不开心的呢?我头一日嫌弃郎君无用,第二日郎君就当了官,还是从五品,京官,这不是狠狠打我脸了吗,你应该高兴,甚至应该趁机来讽刺我,仰起脖子说上一句,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谢劭面上已微微有了震惊之色。

  不愧是冷心肝的小娘子,他还真没想到这招。

  这招好啊。

  正酝酿该怎么现学现用,用在她身上,跟前的小娘子无不惋惜地看着他,“可惜了,郎君错过了最好的报复机会,我已经无坚不摧了。”

  谢劭早知道她有一口利齿,之前是对付别人,如今终于朝着自己下口了。

  只要自己不听,不给他发挥的机会,她便不能得逞,冷声下了逐客令,“温氏,你大半夜爬人窗,你知不知羞,出去!”

  “我爬的是谁的窗?”温殊色两边脸颊明显染上了醉红,丝毫不放过他,“我爬自己夫君的窗,不是天经地义吗,我知什么羞?倒是郎君这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你气谁呢,气我吗?”温殊色原本已经挪出了身子,见他来赶人,索性又塞了个脑袋进去,“那不好意思,郎君气不着我,郎君越是这样我越高兴。”说完,小娘子还爽朗地笑了两声,“不知郎君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呢,从五品的官,一个月不过八十贯钱,离我预想的好日子差得太远了。”

  不顾郎君已经赤白一张脸,继续道:“郎君今日不在,我去了一趟温家,大嫂新置办的襦裙真好看。”目中溢出羡慕的神情,叹息道:“二兄长还送了弟妹一对耳珰,那白玉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躲避了两日,谢劭终于正眼瞧向了跟前这位将爱慕虚荣四字发挥到了极致的小娘子,声音有些发抖,“我还能一步登天不成?”

  “郎君是说要我等吗,那我恐怕等不及了,也不是我等不及,而是郎君的心,让人惶惶不安,我害怕自己种了一场瓜,到头来被别人摘了。”

  “你何意?”

  “郎君听不明白吗,我已经明摆着地在质疑你是不是负心汉,变心竟变得如此之快。”

  她还真是喜欢倒打一把。

  “我怎么就是负心汉了。”她怕是把话说反了吧,她要是个男子,不知多少姑娘要哭瞎眼……

  “你对曾经舍命相陪的娘子,冷眼相待,怎么就不是负心汉了?”

  在这事上,他永远说不起话来,到底是自己欠了小娘子,压住被她气得心梗的怒意,“你想如何?”

  “郎君这话差矣,我能要郎君如何?为夫者,其妇之责,而后儿之义务,妻儿顾之,此乃真丈夫,郎君好好想想,妇之则为何?不就是对自己的妻子嘘寒问暖,爱护有加吗?”

  谢劭一怔,那面上的神色已经彻底被她搅得千变万化。

  好一阵惊愕之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既要满足你的虚荣心,又要把你捧在心上,不好意思,谢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贪心之人。”

  “我怎么就不能贪心了,一手抓钱,一手抓心有何错?郎君是我夫君,这些不都是应该给我的吗?”错愕地看着他,“难不成郎君还有别的想法,钱财感情两头分,钱财名声给我,感情再去分给外面的姑娘,若是那样,那姑娘可真倒霉,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感情什么的,最不可靠。”

  瞧吧,在她眼里,一颗真心就如此一文不值。

  相处了这么久,他如今才发现这女人根本就没长心。

  谢劭一口凉气吸上来,费力把她带偏的话头拉回来,“简直胡搅蛮缠,何时来的姑娘。”

  “就郎君如今的态度,早晚的事。”

  谢劭终于忍不住,唇舌相击,“贼喊捉贼,你是想为自己觅出路,找一个顺当的由头吧?”

  结果,小娘子露出一道气死人的笑容,“郎君果然聪明,我总不能在一颗随时都有可能伸出墙外的红杏树上吊死,放心,明儿我就去找。”

  这还不算,又庆幸地道:“好在郎君是个谦谦君子,成亲至今,我还是清白之身,虽说被啃了两口,但无伤大雅,我就当是被小猫舔了嘴,并不吃亏……”

  谢劭这辈子都没体会过何为眼冒金星,眼前的这位小娘子好本事。

  只觉得胸腔都快要被撑破,非要把她生吞活剥了才解恨。

  而对面的小娘子说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话似乎很不妥,及时止了声儿,视线心虚地往上一飘,匆匆地瞟了一眼郎君。

  果不其然,那脸色如同乌云,黑沉沉的,比任何一回都可怕,瞧得出来是真生气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待下去恐怕真要吃亏了,缓缓地把自己的脑袋挪出去。

  回头便往院子里跑。

  身后郎君的脚步声很快传来,温殊色提着裙摆,两条腿走得飞快,可两人的距离还是在不断地缩小。

  转过身,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郎君,心头直跳,“你,你干什么,你干嘛跟着我,我给你说,你别再追了,搬出去容易,搬进来难,今儿夜里,我是不会让你进我房间的。”

  似乎不管用。

  最后一段,只能用跑得了,幸好很快就到了门口,“啪——”一声把门关上,利索地扣上了门栓。

  郎君被关在门外,“把门打开。”

  温殊色知道人进不来了,心头的害怕减轻了几分,嘴又硬实了,“不开不开就不开,郎君想进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谢劭脚步门口打了一个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对上这样的小娘子,已经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了,伸手去推门。

  温殊色吓了一跳,脊背死死地抵住门扇,慌张地道:“你干嘛,郎君这样,不觉得有失君子风范吗。”

  外面的人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学起了她刚才的无赖,“娘子说笑了,夫君破自己娘子的门,天经地义。”

  身后的门又被他一堆,温殊色身子也跟着往前一踉跄,顿时怂了,急忙劝道,“那什么,天色不早了,郎君明日还要当值,听说马军司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活儿,一不注意就会有性命之忧,郎君休息好,保存好体力……”

  门扇突然不动了。

  还没等她松下一口气,旁边的一扇窗扇,突然传来了动静。

  温殊色一双眼珠子瞪起来,急急忙忙奔过去,撑住窗户,“谢三,你别乱来,你这样强闯就没意思了。”

  外人的人没再推了,“温二,有本事你开门。”

  温殊色连忙摇头,不该逞强的时候一点都不逞强,立马道:“我没本事。”

  适才两人在外面的院子,隔着窗户突然吵起来的那阵,晴姑姑和闵章都在,早就听得胆战心惊了,却也不敢上前阻拦。

  如今见这阵势,似乎有点不对劲了,赶紧跟过去。

  这一瞧,还得了。

  眼见姑爷就要翻窗了,晴姑姑心下一慌,忙同闵章道:“娘子今夜是饮了酒,说话岂能作数,还不快把姑爷拉住。”

  闵章知道这两位主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今夜要是一对上,怕是收不了场,只得上前去拽谢劭,“主子,先冷静,三奶奶是醉了酒。”

  他见过哪个醉酒之人,逻辑如此清晰,嘴皮子如此厉害?

  她就是想把他气死。

  被闵章拽下来,谢劭还在喘着粗气,这两日的憋屈和难受,终于找了一个发泄口,盯着跟前的窗扇,咬牙切齿,“我今儿不办了她,我不姓谢。”

第76章

  话音一落,“砰!”一声,跟前的窗扇摇晃了几下,里面的小娘子和那道细细的木栓终究没能抵挡住一位年轻气盛的男子力气。

  窗扇被破开,温殊色惊愕又防备地看着立在窗外一脸愤懑的郎君,倒是莫名与刚才在外院的那一幕相似。

  只不过两人换了一个位置。

  他说的那句誓言,温殊色自然也听清楚了,气势十足,恨不得把她揉碎了一般,不由愈发心虚,“谢氏,大半夜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后的晴姑姑头都大了,万没料到娘子醉完酒,竟会如此虎,只能尽力劝说清醒着的人:“姑爷,娘子的酒量自来不好,今儿还喝了半壶,说的话冒犯了姑爷,还请姑爷不要同她一醉酒之人计较。”

  窗户一破开后,夜风互流,淡淡的酒气从小娘子身上飘进了鼻尖,再仔细一瞧,她脸上一片驼红,果然不正常。

  谢劭还没出声,温殊色却不爱听了,反驳道:“谁说我酒量不好,就醉香楼的酒,我喝两三壶都没问题,这觅……”

  晴姑姑脸色一变,急忙出声阻止,“娘子……”

  好在温殊色还有几分理智,及时住了嘴。

  谢劭努力平息流窜在心口的胀气。

  大半夜被一个醉鬼气得七窍生烟,他也真是出息,神色一阵颓败,揉了两下跳跃的太阳穴,不想再看她这张欠脸。

  她何止是酒量差,酒品也差。

  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穿堂。

  怎么又走了呢?

  温殊色一愣,心中纵然再得意,到底没了胆子再出言相激,悠然关上窗扇,这一闹腾,脚步有些飘,脑袋似乎都被他吵晕了。

  走去床边,一头倒下去,晴姑姑在外唤她也没听见,沉沉地睡了一觉,睡来时,又是日晒三竿。

  门扇昨夜被她上了栓,晴姑姑进不来,已经过来了几趟,最后一回,温殊色听到了叫门声,才起身去取了木栓。

  晴姑姑端着水盆进来,担忧地瞧着她,“娘子感觉如何了,头还疼吗?”

  这一提醒,昨晚的画面便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温殊色脸色顿时发白,痴痴地立在那形同木桩,她都干了些什么……

  醉酒失身节,果然没错。

  这回是彻底完了。

  上次的事还没过去,自己又把人给得罪了,无比懊恼后悔,“文叔说得对,那酒果然后劲儿大,往后我绝不会再沾一滴。”绝望地问晴姑姑,“他人呢。”

  晴姑姑见她一副悔恨模样,也不忍再提,宽慰道:“娘子放心,姑爷已去当值了,走之前还关心娘子,让奴婢给娘子备上醒酒汤呢。”

  他这不是关心她,是在提点她,她酒后失大德了。

  谢劭确实是这个意思,她借着醉酒一通闹完,自己却要承受她那些话的后劲,一个晚上迟迟合不了眼,鸡鸣了才睡着。

  卯时起来,头晕脑胀,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到了军营,许指挥已经来了,知道他昨夜后来还是回了宅子,此时又见到他了眼下的乌青,多半也猜出来了风向,凑过去低声道:“别看咱们在外有多威风体面,家里的娘们一找起事来,你就是柱头上冒出来的那颗木钉,仍由她捶打。”

  这话太形象,谢劭勉强一笑。

  许指挥拍了一下他肩膀,安慰道:“三公子千万要撑住。”

  自然得撑住,家中还有一位认钱不认人,贪慕虚荣的小娘子,那势利的嘴脸,无不激发他的上进心。

  昨夜她那鄙夷的语气还清晰地索饶在耳边,从五品,不过才八十贯……

  舌尖一苦,提起精神,进入军营。

  马军司都虞候手底下有三百余人,众人已经列好队,等着他检阅完,各就其职。

  夏季烈日,谁也不愿意去跑侦察,轮到的一队人无精打采,翻身上马正欲出门,回头见谢劭也跟了上来,到嘴的抱怨声只得吞进了肚里。

  武官不同文官,没那么多暗里操作,想要谋职位,拼的都是真本事,尤其是军营里的这些人,全靠手中枪杆子说话。

  能者上位,一向是军营里的规矩。

  可谢劭突然空降军营,且还是不小的都虞候,加之许指挥对他的颇多关照,军中已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甚至被步军司那帮子人暗里讽刺他来错了地方,应该去殿前司任都知,样貌合群。

  殿前司都知都是一帮子太监,这话侮辱性极强,连带着底下的人也跟着没了面子,其中一人心头早觉得憋屈,趁机讽刺道:“外面太阳大,谢都虞一身细皮嫩肉,还在留在军营,免得晒黑了皮。”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各异,多数还是想看好戏。

  谢劭笑了笑,并没出声,到了门口,并没有着急出来,等了一阵待身后那人的马匹一靠近,手中银枪突然横在那人的面前。

  那人脸色一变,立马明白了他什么意思,自己能说出刚才那话,便没有怕过,反而觉得痛快,“谢都虞,可别怪属下下你面儿了。”说完,后子猛往后一仰,手里的银枪朝着谢劭刺去。

  谢劭同样一个侧身避开,银枪的银枪却没收回来,动作极快,完全不给那人喘气的机会。

  几招过后,那人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不敢再轻敌,可就算是全力以赴了,似乎也并没有扳回局面,好不容易从那枪口下躲开,还没来得及还击,又被他压制住。

  谢劭的银枪在他身前身后不断穿梭,抢头刺破风口,发出了一道道“呼呼——”的震动声。

  别说脚下的马蹄被逼得无法前行半步,就连马背上的身子都没有伸直过,顿时恼羞成怒,手中银枪一挑,劈头朝谢劭砸去。

  谢劭俯身,银枪在后背打了一个璇儿,正面迎上。

  枪头碰到的瞬间,那人只觉手腕一麻,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银枪已落在了地上。

  士军没了武器,在战场上便等同于没了命。

  那人坐在马背上,脸色一时赤白相交,谢劭收回银枪,一夹马肚,“捡起来吧,心气不错,多练练,日后不愁升不了官。”

  这回个个都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