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收住心神,直接问道:“有人说你管制不力,以至手下副将生了谋逆之心,到底什么情况,你细细说来。”
这一突变,朝中的局势瞬间乱了方向。
适才还扬言要连他一同治罪的臣子,弯腰垂目不敢抬头,原本见大势已去,想借机在背后参一本,日后好向新主讨一个人情。
没料到会被正主撞见,且看如今皇帝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心中不由一阵惶恐。
靖王跪在大殿上,叩首道:“父皇明查,儿臣效忠大酆,忠于朝廷,绝无二心。”
皇帝一笑,“朕拿你试问了吗,朕问的是你那位谢副使,他为何要反了你。”
靖王却道:“禀父皇,无人谋逆。”
此话一出,朝上臣子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不等皇帝再问,靖王便道:“谢副使并未谋逆,乃奉旨行事。”
“奉旨?”皇上故作不知,问道:“奉什么旨。”
靖王答:“削藩。”
朝廷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靖王继续道:“儿臣本该束手就擒,以死证清白,只因此事疑虑重重,不得不斗胆前来同父皇求证,若旨意为真,儿臣甘愿受死,绝无怨言。”
话音一落,头上的皇帝突然一声呵斥,“荒唐!”这回是真动了怒气,“朕何时下过旨要捉拿他靖王了?”回头问身后的刘昆,“你见过吗?”
刘昆忙道:“奴才未曾见陛下下过此等旨意。”
皇帝冷笑一声:“好得很!朕还没死了,居然有人敢公然假造圣旨,是不是下一步就要来夺朕的皇位了?”
殿上文武百官吓得不轻,个个跪下额头伏地。
从见到靖王的那一刻,右相便知道大事不妙,此时随着众臣跪在地上,背心不觉出了一层薄汗,但到底是在右相的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的人,自有他的定力和城府,在一片沉寂之中,抬起头平静地开口道:“陛下,臣倒觉得此事蹊跷得很。”
皇帝从盛怒中抬眼看向他,语气难免不善,“元爱卿有话便讲。”
元明安沉住气,看向靖王,“臣知靖王殿下心怀大义,一向对属下信任不疑,但奉旨削藩这等大事,乃朝廷重要决策,怎会下旨让他一个副使来行削藩之事,这等经不起推敲的话,亏他也能编得出来,臣以为,如今不过是他谢道远见收不了场了,狗急跳墙,否则单凭一句奉旨,他何来的依据?”
不得不说元明安此人心思极深,一早就看准了谢副使的愚昧,料到了会有今日。
既说是奉旨,那圣旨何在?
前去宣旨的公公早把圣旨销毁了,还能留到如今给人抓到把柄?死无对证之事,他谢家逃不掉,靖王想保也保不住。
“右相所言极是,儿臣也曾有过此等顾虑,所幸宫中公公宣旨之时,谢家的三公子也在场,看出了此事蹊跷,同儿臣一道前来东都求见皇上,那份圣旨正在谢家三公子谢劭身上,如今人已到了南城,等待陛下宣见。”
此话一出,一脸镇定的右相,神色终于有了崩裂,眼皮一跳,侧目看向靖王,难得乱了阵脚,“临时造一份圣旨还不简单。”
靖王闻言转身,面色肃然:“元大人慎言。”
靖王的眉眼并无武将的威风,看似淡然如风,可朝着人看过来时,却有穿透人心的震慑力。
被他这一盯,元明安竟一时噤了声,反应过来,手心已经湿透,同皇上叩首,“陛下当知臣并无他意,臣的意思是,谢副使既然敢谋逆,还差那一份假圣旨吗,靖王莫要被他蒙骗了才好。”
靖王再次回头看向他,“这点元大人不必担心,圣旨上的字迹和圣印皆在,到了父皇手上,乃谁人所为,一查便知。”
他言语笃定,一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神情,倒是让元明安惶惶不安了,不由去怀疑那公公到底有没有把圣旨销毁掉。
事情没摸清楚之前,他不敢再说下去。
朝堂上安静下来,皇帝发了话:“宣谢家三公子进宫。”又道:“事情未查明之前,靖王先留在东都。”
原本今日是他谢家的死期,没料到局势突然起了变化,完全超出了掌控,一出大殿,元明安便低声同身边的家臣吩咐:“立马去通知太子,靖王是如何进的东都,有待追究,他若要是再将谢家的人放进来。”元明安想起适才皇上把靖王留下来的情形,面色一片沉重,深吸一口气道:“怕是永远都回不了东都。”
传话的人匆匆赶出宫。
同时皇上也派了人去南城接应谢劭一行。
温殊色一觉睡得尤其沉,睁开眼睛时,天幕已经有了微光。
感觉到自己正在颠簸,缓缓睁开眼睛,见眼前并非是昨夜的那片林子,低头一瞧,自己不知何时已在郎君的背上。
谢劭偏过头,“醒了?”
温殊色面色愧疚,“郎君怎么不叫醒我。”
“见你睡得沉,没忍心叫你,你要是还困,再睡一会儿。”
昨夜她都瞧见了,他一身是伤,也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哪里还好意思再睡,“不困,郎君放我下来吧。”
“不困也能背。”郎君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怕她再拒绝,便道:“我喜欢背你。”
头顶一道清脆的鸟鸣声入耳,像极了黄鹂,同郎君那话一样,都极为悦耳。
果然人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虽说双方都是假货,但好歹两人是正式拜过堂的夫妻,将来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他能及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重要,是好事。
自己也一样,大难不死,分外珍惜眼前人,这不,一场死离死别之后,连郎君的后脑勺都觉得好看了。
想起自己昨儿一日是何等的挂记他,失而复得后,确实只有这般紧紧地靠在一起才能踏实,胳膊往他胸前绕了绕,挨过去趴在了郎君的肩头,“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让郎君再多背一会儿?”
穷途末路,太子铁了心地要他谢家的命,本该紧张忧伤,但有这小娘子在,似乎怎么也悲伤不起来,不吝给她涨了威风,“多谢娘子成全。”
“不客气。”她倒上纲上线了,“郎君不知道,小时候多少人都盼着背我呢。”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脱口而出:“为何?”
小娘子一窒,“郎君这话太让人伤心了,难道我就没有让人抢着要背的魅力吗。”
意识到自己的嘴又出了事,及时纠正了回来,“这不是有吗,全凤城最好看的郎君求着要背小娘子。”豪不害臊的一句话,不等她出言揶揄,便自己岔开,“娘子说说当年是如何风光的?”
“倒也不是什么风光。”逃命的路太过于漫长,说着话还能解乏,不吝啬与他分享,“有一回我崴了脚,被同伴背了回来,为了感激,我给了他十两银子。”
不亏是败光了两座金山的人,从小就有潜力。
郎君问:“然后呢。”
“第二天一起来,门前便蹲了一长串的人,一看到府上的人就问。”温殊色清了一下嗓子,夹着声道:“温二娘子,你今天崴脚了吗?”
突然感觉到背上猛地一颤,温殊色声音顿住,“郎君你笑了。”
谢劭咬牙:“没有。”
温殊色不信,歪头过去盯着他上扬的嘴角,当场抓了个现行,“我看到了,郎君的嘴都快裂到耳朵了。”
小娘子突然凑过来,脸颊蹭到了他颈项,如一片羽毛一掠而过,威力却不小,温度钻入皮肤,瞬间把他心头的那根嫩芽,滋长成了参天大树,不觉容光焕发,连脚步都轻了许多,向她保证道,“娘子放心,我不收你钱。”
他倒是想背着小娘子到天荒地老,温殊色也不能真把他累死了,过了一阵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与他并肩走在林子里。
靖王走的那条路,温殊色只走了一小段,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程,且就算知道,靖王能走,他们也不能走。
眼下唯一的办法,先找个地方安顿,躲过太子的搜城,再等靖王的消息。
小娘子不让他背,他便牵住了她的手,这番行走在林子之间,慢慢地察觉出了不对,这哪里是逃命,分明是同小娘子在花前月下。
想起离开前一夜,两人为了约会,小娘子精心收拾了一番,身穿绫罗,头挽高鬓,光鲜又明艳,月亮没赏到,意外地卷入了漩涡之中。
如今再瞧,她一身男子的衫袍,又宽又长,明显不合身,脚上的一双绣鞋,已经看不出原样。
就这一身,还是旁的男人给的。
虽说不介意,但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突然能理解那些画饼之人的心情,自己也无耻了一回,紧紧地捏着小娘子的手,“等到了东都,去给你挑几身衣裳。”
也算不上画饼。
在凤城除了当值之外,他一直都在抄书,偷偷存了十几两银钱,如今就揣在身上,等到了东都,他再拿给她。
可几身衣裳小娘子哪里够。
温荒郊野外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偶尔还能看到一只小动物,起初温殊色还觉得新鲜,逃了这一路后,彻底看倦了,想念起了自己家里的大宅子,“我还要大宅子,大床,大马车……”
十几两银子恐怕办不到这些,正想劝小娘子,能不能先降低一点要求。
小娘子双手突然抱住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所以,郎君将来一定要做大官,我做郎君的官夫人,这样便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睡了一觉后,小娘子又恢复了精神,双目剔透,两边脸颊颊染了一层红晕,白皙的皮肤被林间的阳光一照,透出了薄薄的光晕。
小嘴……
“咚咚”几声心跳,发觉自己亲过她一回后,他再也不能单纯看她的唇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不能言说的画面。
小娘子当真一点防备心都没,她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姿态,很容易让人起色心吗。
余光往前面瞟了一眼,自从昨夜见过两人的那一场亲热之后,其余几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给了两人足够的空间。
不知道这样的时机,算不算没有别人。
色胆一起来,心头如同万千蚂蚁在咬着他一般,坐立不安,气息都不顺了,非得再亲一下小娘子才能平静。
“好。”昏头昏脑地应了一声,壮胆偏下头。
“别动。”耳边突然一声呵斥。
悬在半空的色胆顿时被吓破了一半,很快抬起来,脸色极差地朝着前面看去,便见不远处的裴卿,手里的刀不知何时架在了一位姑娘的脖子上。
姑娘手里也有一把弯刀,上面还沾着血迹,再看裴卿胳膊上的一道口子,应该是他身上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警惕了起来。
“别出声。”裴卿推搡着人往前,手劲之大,那姑娘险些栽在了地上,裴卿又及时一把将人扯起来,提在手上,没有半点怜香惜玉,“我问你,你答便是。”
姑娘似乎是被他吓得不轻,频频点头。
“你是谁。”
姑娘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裴卿没了耐心,又推搡了她一下,继续问:“住哪儿的。”
姑娘脸色发白,奋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头。
谢劭同闵章使了个眼色,闵章立马过去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道:“前面有家农舍。”
东洲府南城。
军府的灯火亮了两个通夜,一直没灭,却无半点收获。
太子自己都觉得可笑,“人进了孤的南城,竟然能从孤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你们告诉孤,是他靖王能飞天遁地,还是那位谢家三公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能原地消失。”
底下跪了一堆的人,谁也不敢吭声。
确实丢脸。
几千名侍卫关起城门,瓮中捉鳖,居然一个都没逮到,还把人给跟丢了。
一群酒囊饭桶,嘴巴比谁都厉害,一遇上事没一个能用,太子看都不想看,暗骂了一声无用的东西,袖子一扫,案上的东西全都砸在了地上,“还愣着干什么,当真要孤亲自去搜?”
一群人鱼贯而出,裴元丘走在最后。
太子突然将其唤住,脸色很不好看,“裴大人莫要再让孤失望。”
府军回来后,太子自然也听说了林中所发生之事,要不是他裴元丘的儿子从中作梗,谢家那位三公子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裴元丘心下一慌,跪地请罪,“殿下宽厚,臣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刚说完,东都的人便到了,进来匆匆禀报道:“元相给殿下带了话,靖王人已经到了东都,今日早朝面见了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洗脱了谢家的罪名,皇上已派人来南城接应谢家三公子。”
太子脸色遽变。
“还有……”那人顿了顿,“皇上将靖王留在了东都。”
报信的人垂目不敢去看太子震怒的神色,继续道:“元相说,谢家三公子身上怕是还有圣旨,殿下要是还想回东都,这回务必要将三公子拦下。”
第63章
自己的人关上城门堵了两天,人家还是到了东都。
太子脸色一团死灰,又黑又凉,怒气回旋在胸腔,憋得心口一阵阵胀痛。他早知道,父皇对这么养子情深义重,但没想到竟然会偏袒到如此地步。
一国太子前脚被罚回了封地,后脚便把亲王召回了东都,此举让天下人怎么看?
他是当真想要废了自己,立他那位没爹的野种外甥当太子吗。
怕是老糊涂了吧。
太子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去宫中质问自己那位父皇,到底谁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眼下对他一点都不利。
凤城之事已经败露,他靖王又不是傻子,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尚且不知他会如何同父皇弹劾自己,单是一桩假传圣旨,若是让父皇抓到了把柄手里,自己这太子当真就要废了。
捏了捏疼痛的脑袋,到底还有一份理智,知道如今不是乱阵脚的时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裴元丘,“裴大人起来吧。”
报信之人说的话,裴元丘也听到了,心中正骇然,万没料到靖王当真到了东都。
太子抬起头瞥了一眼他慌乱的神色,压下厌烦之气,问他:“裴大人可有好的办法?”
如今靖王已经进了宫,顾大局不拘小节,亲口扭转了谢家谋逆一事,保全了谢家,这一来,矛头便指向了太子。
这时候怕是顾不得去应付什么靖王了,只能先自保,裴元丘很快平静下来,道:“臣以为,谢家手上并无圣旨。”
前两日那位公公才从凤城回来,太子亲口过问,确定圣旨已经销毁,当不会有假。
别说圣旨,如今连公公也都一并消失,此事要真查起来,是死无对证。
可坏就坏在,靖王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指出谢三身上有圣旨,皇上却并没有立刻下旨抄他谢家,多半已经信了。
原本就是个假圣旨,他们能造,靖王自然也能造,只要是谢家的人携带进宫,这份圣旨无论出自谁手,都会成为最终的评判。
到那时,太子便成了被动,生死全掌控在了别人手里。
是以,如今谢家的人对太子而言,无疑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太子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还真合了那句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又气又恼,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心头烦燥,问旁边的报信之人,“皇上派谁去的谢家。”
“陈浩。”
还好是自己人,“嘱咐陈浩,万不能留活口。”
“殿下放心,元相已有交代。”
至于剩下那位谢家三公子,自己的人马搜了两日,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半点痕迹。
可靖王既然要皇上来接人,说明人定还在他南城,“继续加派人手搜。”他还不信搜不到,甭管他藏在哪儿,都要揪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南城地广物博,人口众多,山脉水域无数,人要真心想藏匿其中,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搜不出来,且也没必要去搜。
裴元丘出声道:“想他现身倒不难。”目光看向太子,“陛下的人前来接应,殿下敞开城门便是。”
他又不是真能飞天遁地,人到了城门口,还怕他跑了不成。
太子沉默片刻,比起假传圣旨,落下被废的下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抬头看向裴元丘,“裴大人放心,只要令郎不与孤添麻烦,孤不会为难他。”
“殿下仁厚,臣多谢殿下。”
心绪太乱,太子无心与他再谈,一挥手,“下去吧。”
从太子府上出来,夜风一刮,裴元丘背后一片冰凉,快步出了太子府,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见门口站着王氏身边的仆妇。
不知她来为何,裴元丘脚步顿了顿,缓缓上前,“夫人回来了?”
那仆妇对他俯了俯身,垂目道:“夫人知道大人这几日忙,说她就不回来打扰大人了,想在王家多呆几日。”
什么意思,裴元丘岂能听不出来。
自从他上回去了一趟凤城回来,王氏对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闹了几回,直接回去了娘家。
王氏同右相的夫人乃亲生姐妹,她那一回去,不仅王家的人知道,元相也知道,估计如今都传到皇后娘娘耳里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等着他如何收场。
裴元丘不说话,仆妇又道:“夫人说,王家三奶奶娘家有位远方亲戚,刚生下来了一位男婴,孩子的父亲已经去世,孤儿寡母活不下来,裴大人要是得空,她让人把孩子抱过来,让大人过过眼……”
他与王氏成亲多年,王氏一无所出,娶她本就是高攀,又不能养妾。但跟前总不能没有子嗣,年轻时王氏还想了不少法子,往自己身上使劲儿,见彻底无望了,便动了领养的念头。
他有亲生的儿子,何须去领养。
“让夫人好生照看自己。”不顾那仆妇脸色如何,裴元丘推开房门进了屋。
门一关,裴元丘面色便露出了疲惫,盘腿坐在蒲团上,身边小厮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大人不必忧心,公子没事。”
昨夜搜山,裴元丘自然知道几人还在山谷底下。
他谢三的命固然重要,也不能赔上自己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