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听到太子被贬回东洲的消息时,元相也很紧张,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洛安的战事一起,他便料到了会有今日,也做好了对策,只是还没等到自己那头的消息传来,火先烧到了太子身上。

  听得出来太子的一番话,是在讽刺他,深知自己这位外甥太子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元相忙赔礼道:“是臣失误,殿下息怒。”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怨谁也没用。

  太子又问他:“人都去凤城多久了,还没消息吗?”

  问的便是元相那份让人去凤城削藩的假圣旨。

  他赞同先下手为强,成王败寇,从不论手段,人要是死了,父皇即便是怪罪下来,还能把他如何。

  想起皇帝居然暗里把谢家留给了靖王,心头又是一阵生寒,吩咐道:“这回务必要将谢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元相点头,还没来得及细说,内务的太监上门来催人了,元相只好长话短说:“殿下放心,自会万无一失,殿下此时回一趟东洲也好。”

  凤城的事情一发,靖王必然会上东都面见圣上。

  太子只想到自己被困在其中,却没想过,外有三个藩王替他挡在了边界,任何人到东都,都得经过他的东洲。

  靖王一旦走出他中州的封地,便是图谋不轨,太子有理由将其处死。

  终究还是不放心太子,元相回去后便找来了裴元丘,“你亲自去一趟东洲,要是碰上靖王和谢家人,格杀勿论。”

  太子一走,皇后也坐不住了。

  换作之前她没什么好惧怕。

  和朝中众多大臣的想法一样,皇帝身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又是当朝太子,将来的皇位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

  可上回削藩河西之时,康王突然说了一句话:“娘娘以为,陛下当真就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皇帝有多少子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早年原配夫人生下来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于天花,一个死于战场,皇帝登基之时,膝下并无子嗣。

  后来迎娶她元氏为皇后,才有了自己的龙子,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位龙子,太子。

  这些年杨淑妃倒也为皇帝怀了两胎,可惜命薄福浅,诞下来的都是公主,后宫虽进了不少新人,个个肚子都没动静。后宫所有的嫔妃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除了太子,皇帝哪儿来的儿子。

  想了一圈,最后才想到了靖王。

  细细一想,皇帝同靖王的关系确实不简单,幼年靖王便陪在陛下身边,陛下亲手把他抚养大,不是父子,胜过父子。

  心下一旦存了疑虑,便无法安心,一次一次地去试探,越试探心越凉。

  陛下对那位养子,当真是维护得很,不得不让她心怀戒备,几月前便派人秘密前去荆州,查了靖王的生母周娘子。

  手底下的人从一位老妪那打听到了情况,“那周家的父母去的早,虽说周娘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但常年在外,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哪里顾不上她。周娘子遇人不淑,被人骗了身子,肚子显怀的那阵,村子的人才知道,个个都骂她不知检点。”

  “起初还只是在背后骂骂,后来见周家无人,愈发肆无忌惮,扔石头扔鸡蛋的都有,更有人心怀不轨爬上墙头,周娘子吓得门都不敢出,得亏周家的老大及时赶了回来,把欺负周娘子的人全都绑到了村头的树上挂着,村子的人再也不敢吭一声,周娘子这才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周家的老大一直照顾到周娘子生下孩子,满了周岁后,才出了门……”

  “家里的几个兄长没去找那负心汉?”

  老妪摇头,“谁知道呢。”又道:“多半是被村里的哪个二流子欺负了,什么遇人不淑,怕是想保住自己的体面。”

  无论是不是遇人不淑,孩子出生,总得有个父亲。

  只要把靖王的生父揪出来,公布其身份,他便对太子构不成威胁,皇后又唤来了心腹,“你再去荆州打听打听。”

  当夜皇帝批完折子后,便坐在灯下,盯着手中一串早已被抚摸得看不出刻印的铜钱。

  知道他又想起了故人,太监刘昆上前替他续了灯火,劝道:“陛下仔细眼睛,早些歇息。”

  刘昆原本是周渊身边的奴才,后来周渊登基,本欲赐他官职,被他一口回绝,自己偷偷去净了身,继续留在了周渊身边伺候。

  是以,周渊的过去,包括几十年前事情他都清楚,见他又在睹物思人,正好刚得来了消息,便禀报道:“娘娘今日派人去了荆州。”

  皇帝皱眉,“她去荆州作甚?”

  周渊垂目又道,“前几个月娘娘的人找到过一个老妪,在打听周娘子的事。”

  闻言,皇帝的眸子一沉,“她要打听何事?”

  刘昆窥了一眼皇帝,话有些烫嘴,顿了顿才鼓起勇气道:“听说是要替靖王找出亲生父亲。”

  皇帝愣住,面色僵了片刻,突然一脸怒容,冷嗤一声斥道:“太子为何会走到今日地步,便是拜他元氏所赐。”

  谢劭一行,傍晚才在灵江与靖王汇合。

  两方人马一会,谢劭同裴卿齐齐迎上前,行礼道:“王爷。”

  靖王手一抬,扶起二人,“都辛苦了,不必客气。”转而把目光看向谢劭,打探一圈,夸赞道:“三公子能做出此番决断,本王甚是欣慰。”

  “家中长辈叛主,属下愧见王爷,还请王爷赎罪。”说完谢劭便要掀袍跪下。

  靖王及时托住他胳膊,“不过是心智不坚,中了贼人的奸计罢了,与你三公子无关。”匆匆问道:“城内什么情况……”

  几人在前面说话,温殊色立在队伍最后,安静地等着。

  之前她见到靖王,今日一瞧,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正气,怎么也不像个谋逆,愈发坚定那圣旨为假。

  面由心生,相比之下,谢副使一看就是个反贼。

  再瞧瞧立在靖王身旁的郎君,身板子笔挺如松,个头比靖王还要高出几分,微微俯身同王爷说着话,眉眼间的正气并没输分毫。

  也不知道这人最近怎么了,突然绽放起了自己的光彩,越看越好看了。

  正看得仔细,几人突然回头瞧了过来。

  靖王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温殊色一愣,忙收回视线,垂目远远对他行了一礼。

  上回靖王离开凤城时,知道温谢两家结了亲,但听说的是大公子和大娘子。后来在路上,才从凤城来的探子口中得知,成亲的是温家二娘子和谢家三公子。

  靖王当场还愣了愣,替谢仆射和二夫人惋惜,没能见证到自己儿子的婚宴。

  温二娘子他没见过,今日是头一回,倒是个长得周正好看的小娘子,与谢三公子配得上。走到她跟前,温和地打了一声招呼,“温娘子路上辛苦了。”

  温殊色又对他福了一礼,“王爷。”生怕他觉得自己碍事,把她赶回凤城,摇头道:“民女一点都不辛苦。”

  新婚燕尔,小两口确实难以分离,靖王理解,笑了笑,“上车吧。”

  队伍没有耽搁,即刻出发赶往东都。

  温殊色上了靖王的队伍的一辆马车,谢劭、裴卿和靖王则骑马走在前方。

  虽说谢副使关了凤城的城门,但此处还在中州,尚且安全。

  温殊色一人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掀开帘子,瞧一眼前头马背上的郎君。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离开过凤城,唯一一次,便是几月前去了一趟郊外的庄子,却没有走到这么远。

  马车沿途经过了几个村镇,所见到的灾民寥寥无几。

  前段日子,姨娘把余下的银钱还给她时,便同她说过:“这一轮灾情,总算是熬了过去,表姐托奴感谢三奶奶雪中送炭,她和姐夫去了中州,虽没什么本事,但人缘颇好,三奶奶若有朝一日用得着她的地方,尽管开口。”

  温殊色还诧异,“他们没回庆州?”

  “表姐夫说,人都出来了,便不走回头路了,继续往前,在哪儿都是安家,还不如离东都近一些,这便带着村里的人,上了中州。”

  如今一看,庆州的灾情确实是稳住了。

  当夜几人歇在了驿站,两人是夫妻,自然住进了一间房。

  驿站不能同自己家的府邸相比,密密麻麻的房间并成一排,隔壁咳嗽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靖王的房间就在旁边,生怕被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墙根,两人说个话,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轻手轻脚地沐浴完,谢劭默契地没同她去抢床,抽了一床被褥垫在温殊色的床边,躺下便睡。

  往日他与自己争抢,温殊色还能在床上睡得理直气壮,如今见他这般主动把床让出来,心头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既已决定要和他过日子,两人便是真正的夫妻,同床再合理不过,往里瞧了一眼床榻,还挺宽,再睡一个人不成问题。

  于是侧目张嘴,轻轻对旁边的郎君,“嗞”了一声。

  灯已经灭了,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出了直棂窗格,谢劭瞧了一会儿月色,困意袭上来,刚要闭上眼睛,便听到了耳边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极了老鼠。

  诧异地张开眼,转过头,便见小娘子同他对起了口型。

  奈何月色没照到她脸上,他瞧不清。

  谢劭也对她动了一下嘴巴,“什么?”

  “郎君睡地下冷不冷?”

  谢劭凑近了一些,唇语回击,“我听不见。”

  “我说你冷不冷?要不要来床上来睡。”

  谢劭:……

  尽管小娘子说得很卖力,在谢劭眼里,只看到她嘴巴在一张一合。

  温殊色也有些恼火,头探出床外,身子都快掉出去一半了,地上的郎君见此,也体贴地撑起了身子。

  一个坐起身,奋力地把耳朵凑上去,另一个吊在床边上,把嘴巴凑近,奈何视线瞧不清,两人都用力过猛,床上小娘子的唇瓣,结结实实地贴在了郎君的侧脸上。

  耳边“轰隆”一声,两人齐齐僵住不动。

  这般呆愣了两三息,小娘子先反应过来,猛往后撤,谁知重心不稳,人从床上跌了下来,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自个儿爬了起来。

  谢劭惊了一跳,伸手去扶,脚却碰到了床前的木几,木几几番摇摇晃晃,眼见上面的东西要砸下来了,顾不得脚下的踉跄,也顾不得小娘子了,只好先一把抱住,再慢慢地松开。

  抬起头小娘子已经爬在了床上。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外面人听来,不过是发出的一阵木板声响,并不知这一场惊心动魄。

  耳边安静下来,两人动也不动地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同时出了一口长气。

  管他是睡床还是睡地板,温殊色再也不敢动了,拉上被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日天刚亮,一行人继续出发。

  温殊色依旧坐在马车内,前面马背上的郎君终究没有忍住,落后几步,走到她窗侧低声问:“你昨晚,要同我说什么。”

第55章

  温殊色昨夜沐浴完,便换上了温二爷的衫袍,从小到大没穿过男装,分外新鲜,拿出私藏的铜镜,上下一番打探。

  里面的人别有一番风味,真真是英俊非凡,正沉浸其中,郎君的声音传来,一时没回过神。

  昨夜在客栈,她难得失眠,躺在床上又不敢翻身,干熬到半夜才睡着,醒来后,地上的被褥不见了,郎君也不在屋内。

  上马车时,才远远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背影。

  本以为事儿便这般悄声无息地翻过篇了,如今被他一提,唇瓣上那股又软又凉的触感,突然卷土重来,紧张又心虚。

  道他终于要来同自己算账了,凑过去隔着窗同他小声解释道:“昨晚的事……郎君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真不是故意要亲你的。”

  她又不是转世的妲己,什么场合办什么事,清楚得很,并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故意去乱他心曲。

  且以平时里自己的人品,他应该会相信她并非那种人。

  昨夜谢劭同样没睡好,小娘子的唇上也不知道是涂了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亲过来,如同点了一簇火,被她碰过的地方,脸颊烧了半夜,心绪也跟着乱了半夜。

  如今她一句不是故意的,凌乱的紧绷感瞬间没了,且让昨儿那半夜的悸动也变得毫无意义。

  其实她这话细细一想,非常可疑。

  虽说驿站房间的隔音不好,但也不至于连个声儿都不敢出,她只要说话嗓音稍微放小一些,隔壁不可能听到。

  但她没有,故意不出声儿,让自己凑过去,她再趁机下手。

  很难不怀疑她是别有用心,对里面小娘子的说辞也嗤之以鼻,回击道:“我看未必。”

  话音一落,小娘子便推了开窗,仰头看着马背上的郎君,“郎君是怀疑我对你图谋不轨。”

  他没这么说。

  但她这话明显有问题,纠正道:“我是你夫君,你要有个什么非分之想,怎么能称之为图谋不轨呢,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温殊色趴在窗侧,叹服郎君的宽阔胸襟,不觉松了一口气,“没乱了郎君的心曲就好。”

  “不会。”坚决地应道,复而问她:“你昨晚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我说郎君可以到床上来睡。”

  谢劭:……

  昨夜木板硌腰的感觉,还留在身上,酸疼难耐,一股懊悔从心头穿肠而过,极不是滋味。

  抬目瞧了瞧前面的靖王和裴卿,微微弯腰,压低声音同小娘子道:“下回你有什么话,大胆些,说出来,你我是夫妻,即便别人听到了又有何妨。”

  小娘子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头,“好。”

  可机会一旦错过便没那么容易再找回来,第二日夜里为赶路,队伍只在一处茶肆稍作安顿,歇息了两个时辰,便继续往前。

  第三日清晨一行人到达了东洲边界,渭城。

  入城时,人马分成了两路。

  靖王和裴卿,带着王府的几人混在进城的商队之中先入了城。

  温殊色、谢劭和闵章走在后。

  谢劭弃马坐入马车内,脸上贴了一道极具商人标记的胡子,温殊色则下车随行,肩挂包袱,面上抹了一层黄土灰,扮成小厮,与闵章并肩走在马车一侧。

  庆州天灾之后,有不少同顾姨娘表姐夫的想法一样,不愿意走回头路的百姓和商人涌入中州。

  人实在太多,进出城门的人似乎分了时段。

  只见进去,没见有人从里出来,守门的侍卫也顾不得个个盘问,见到马车,才随手截停,简单盘问一两句:“哪儿来的。”

  闵章躬腰,笑着答道:“庆州刘家的三老爷,来东洲进货。”

  最近进城的人大多都是庆州而来,什么刘家的老爷,张家的公子,王家的二爷,他一个守城的侍卫,哪儿认识那么多人。

  没再多问,甚至连马车帘子都没掀开看一眼,直接放行。

  温殊色跟在闵章身后,目不斜视,一张脸沾了黄土,黯淡无光,再加上温二爷灰不溜秋的袍子,并没引人注意。

  进入城中,方才敢抬眼打探。

  中州富的是百姓,东洲富的却是官僚,街头两旁酒楼瓦舍建得虽比凤城的气派,但百姓的穿衣打扮却不及中州人讲究。

  街头甚至有不少行乞之人。

  正看得仔细,身侧马车的帘子从里撩起,里面的人对她唤了一声,“小奴。”

  温殊色回头,“老爷,何事?”

  ‘老爷’胳膊一伸递过来了几枚铜钱,朝着对面的包子铺一扬手,“去买几个包子。”

  温殊色:……

  老爷发话,当奴才的不能不听,接过铜钱,温殊色走去对面的包子铺,问了价钱后,把‘老爷’所有的铜钱都换成了包子。

  铺子旁的台阶处,坐了好几个面容落魄的乞丐,奇怪的,并没往她手上的包子多看。

  凤城并非没有乞丐,个个都是闻着饭香而来。

  见这些人实属不太像,温殊色心头疑惑,停下脚步回头问了靠近手边的一位妇人:“请问阿婶,此处离东都还有多远?”

  那阿婶转头把她打探了一眼,叹道:“东都怕是去不了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温殊色一愣,“发生了何事?”

  不待阿婶答,边上一位大叔接了话,一脸愤愤不平,“渭城三日前便关了城门,所有前去东都的人都被关在了里面,谁也别想出去……”把温殊色看了一圈,见其穿者打扮也是个糊口的生意人,并非富贵之辈,有了几分同病相怜,善意地劝道:“你还是留着银钱,省着点花吧,听来的消息,恐怕还得关一个月……”

  话音一落,不远处的一人坐不住了,“一个月?别说客栈,咱们怕是连饭都吃不起,当真要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合着这些都是要去东都的人。

  温殊色又问了几句,道完谢,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马车旁,“老爷……”

  马车内的谢劭也瞧了出来,没等她开口,帘子一放,打断道,“上来。”

  进城容易出城难。

  圣旨一到凤城,太子必然算准了靖王和谢家的人会去东都,也算准了几人到达的日子,这是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出不了城,只得先住进一家客栈。

  午后靖王和裴卿来客栈碰上了头,裴卿面色沉重,先道:“城门已经关了三日,日夜重兵把守,怕是出不去了,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硬闯,要么退出渭城,水路想必也走不通,保险的办法,走旁边的山道,绕山进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