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心头一跳,内心的惊愕甚至一度压过了脖子上的疼痛。

  温殊色下颚又一仰,指向门前的郎君,“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笑话他是个不成器的傻子,盼着他能孤独终老,把二房的家产全能卷入你口袋。后来粮食亏空,你又骂他是个败家子,活着就只知道吃喝玩乐,毫无半点用处,还不如早些超生。”

  谢劭:……

  这是何等的恶毒之言,一旁的闵章都后悔了,恨自己没下手。

  温殊色继续道,“我和郎君破产后,你不仅没有半分支援,还克扣府上的用度,把自己剩下的饭菜送去了老夫人那……”

  谢劭眉心一跳。

  “老夫人吃剩下的,几位小主子吃剩下的,你又让人拿下去重新回锅,贪便宜,去外面买馊了的鸡鸭,混在汤菜里,打发院子里的仆役和丫鬟。”

  大夫人被挟持后,院子里的仆役和丫鬟便都跟了出来,想要趁机搭救自己的主子。

  突然见三奶奶割破了大夫人的脖子,还想冲上去解救。

  结果三奶奶的话,一句比一句惊愕,竟然还说到了自己的身上,一回忆,似乎最近两月的饭菜,确实有些不对。

  有几回味道不对,有人还曾问大夫人身边的碧云姑姑,碧云姑姑说是天时大,有点味道很正常。如今知道真相,有几个下人当场便犯了恶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

  这都是她关起房门的辛秘,她怎么知道,吴氏脊背一片发寒,瞠目结舌,“你,你……”

  “伯母想问我如何知道。”温殊色一笑,“我与菩萨通灵了,她什么事儿都会告诉我。”又语出惊人地道:“所以,你让人从臊水桶里捡菜叶子,做给侍卫们吃,我也知道。”

  虽明白此时温殊色的用意,多半是在挑拨离间,可门前的几名侍卫,脸色到底也不太好看。

  周围的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番话语,简直惊天,比脖子上的刀还要让人震惊。

  吴氏终于反应了过来,顾不得脖子上架着的刀,回头怒斥道:“你休得胡言乱语。”

  “伯母仔细着刀口,别往上撞。”温殊色手里的刀一紧,及时把她逼了回去,“我有没有说谎,逮住底下那几个奴才问问便是。”

  吴氏脖子一疼,大惊失色,“你,你别乱来。”

  温殊色却摇头,“我年纪太轻,脾气也不好,不知道轻重,要是不小心失手,伯母见谅。不过伯母放心,待将来谢副使功成名就,官爵加身后,再娶一位美娇娘回来,定会替你照看夫君和孩子。”

  脖子上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大夫人能感受到有鲜血顺着脖子留了下来,越来越惊恐。

  她怎么可能舍得死。

  他的夫君才刚起事,儿子去了东都做官,她还没享到福呢,权衡一二,到底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命,哑着声音同那侍卫道:“放人。”

  侍卫适才得了大爷的口令,知道这两人一旦出去,会去哪儿,一时没动。

  温殊色不再多言,咬牙狠心又把刀往前一送,血珠子瞬间染红了大夫人的整个脖子,扬声道,“开门!”

  个个都被她突如其来的狠决吓愣了神。

  侍卫脸色一变,“三奶奶切莫冲动!”

  郎君也抬起了头,便见小娘子的一双眼睛通红,见他望了过去,嘴角突然抽了一下,又极力压住,想要隐去眸子里的害怕。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拉扯了一下。

  又疼又酸。

  转头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刀,上前从温殊色手里拽过大夫人,刀重新抵在她的脖子上,“伯母也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一条人命自然不在话下。”

  比起温殊色的手劲,谢劭简直要划破她的喉骨了。

  这还没到王府,她就要死了吗。

  大夫人疼得尖叫出来,厉声对那侍卫吼道,“你是想让我死吗?”

  侍卫看向谢劭,见其面色冷静凉薄,便知他当真动了杀心。

  今夜不放他们走,大夫人怕是活不成了,大人虽有过交代,自己总不能不顾主母的死活,沉默了几息,往边上一退,咬牙道:“开门!”

  府门很快打开。

  谢劭押着大夫人走在前,偏头同身后的小娘子道,“拿好刀,跟在我身后,谁挡你,你就杀谁。”

  人被谢劭接过去后,温殊色一双手早就发抖了,本打算抓住了他的衣袖,闻言又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刀,贴着他的后背,慢慢地退了出去。

  闵章断后,跨出门槛,正要去马厩牵马车,巧了,巷子里正好来了一辆。

  谢家二公子刚喝完花酒,原本想趁着夜深人静,众人都歇息的点儿偷偷进府,没想到一进巷子,却见府上一片灯火通明。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马车便被人截了下来。

  一个倒栽冲,二公子险些跪在地上,酒却没醒,闵章踢开车门,一把将人拖了下来,让身后的人先上车。

  二公子在自家门口,莫名被人从马车上揪下来,心头正愤怒,稳住脚跟后抬头便要骂,突然看到谢劭,神色一愣,“三弟?你怎么在这儿。”

  又惊愕地发现三弟竟然拿刀比在了人的脖子上,再看那位满脖子血红的夫人,竟然还像极了自己的母亲,愈发惊愕,抹了一把模糊的眼睛,不可置信,“母亲?”

  大夫人如同见到了救星,朝着他便要扑去,“儿啊,快去,快去寻你父亲,让他来救我,再晚,你怕就见不到母亲了。”

  谢劭一把将其推上了车,拉着温殊色跟着钻了进去。

  门内的侍卫也追了出来,闵章立马跳上了车头,缰绳一勒,扬尘而去。

  眼见着自己的母亲被三弟和三奶奶带走了,二公子的酒顿时醒了一半,追着马车猛跑了几步,“母亲,母亲!三弟,你要把我母亲带去哪儿。”

  没人回答他,身后的侍卫紧追而上。

  马蹄声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完全摸不着头脑,猛一跺脚,“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人被押上马车后,谢劭手里的刀便从她脖子移到了胸前。

  大夫人此时也没了反抗的精力,脖子上的鲜血还没止住,衣襟红了一片,胆子却是被跟前的两个后辈吓破了。

  不怕无赖,就怕这种不怕死的楞头青年。

  知道自己要乱动一下,他谢三会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刀捅过来。

  到了这个份上,只想保住自己一条命,然后再等谢大爷想办法把她从王府救出去。

  她没了反抗之心,温殊色却不敢掉以轻心,同谢劭坐在一方,脊梁绷得笔直,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半天没动,谢劭微微侧目,见其一双手搭在膝上,手指上已经染了血,浅色的间裙上多了几抹朱红,格外显眼。

  上身一件绣海棠薄纱,杏色半袖,梳上了久违的高鬓,虽说只插了一根玉簪,身上的艳丽却半点不减。

  看得出来,今夜她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两回赏月,第一日与蚊虫厮杀了一夜,第二日直接与人厮杀上了,简直一次比一次记忆深刻。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靠近,闵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坐下的马车遇到了坑洼往下一陷,温殊色刚提起一口气,便觉搁在膝上的手背贴来了一只手掌。

  同头一回一样,很暖,只轻轻地握住她,没动,也没有出声。

  温殊色目光盯着前方的大夫人,依旧不敢乱动,心头的那股紧绷,却随着那只手的温度,慢慢地松了不少。

  马车本就狭窄,这番小动作,被迫落入了大夫人眼里,不由嗤之以鼻。

  新婚夜两人闹出来的那番动静,历历在目,他谢劭扬言要将人抬回温家,如今倒是稀罕得紧了。

  怎么着?割了自己的脖子,还心疼他媳妇儿弄疼手了?

  贼子配贼女,果然登对。

  大夫人气得倒吸凉气,知道自己逃不掉,眼不见为净,索性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马蹄声一直追到王府门口才安静了下来。

  眼睁睁地看着几人把大夫人带进了王府,侍卫才调转马头,“速速禀报副使,三公子叛变,大夫人被挟持,带到了王府。”

  身为藩王之主,城门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夫人和周世子怎可能不知道。

  “他谢道远素日里心思就不正,今日竟然还敢叛主了,是活腻了吗。”周世子当下便拿起身旁的佩剑,要领兵前去,周夫人一声止住,“怎么着,当真要谋逆了?”

  周世子回头,满脸愤怒,“要谋逆的是他谢副使。”

  “人家是奉旨削藩,何来谋逆?”

  “奉旨?奉的是哪门子的旨?父王身边的侍卫昨日才回来,说陛下托了亲信公公特意前来相告,兵器库一事,他知道是误会,要父王安心回到凤城做好他的藩王,还对父王夸赞了一番,说他体贴百姓,亲自去庆州赈灾,还为洛安及时筹备到了粮草。”

  周世子打死都不相信,“陛下当真要削藩,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第49章

  周世子所说,也乃周夫人所疑惑之处。

  王爷与陛下之间并非寻常的养父子关系。

  三十年前,周氏的江山被赵氏篡夺之后,天下便开始大乱,几番你争我抢,江山最终又回到了周氏手里。

  可却并没有因此而安定下来,周氏的几个党派又开始了内部争夺,几代周氏皇帝如同流水,有的甚至只做了一天便被驱赶下了宝座。

  包括当今陛下的江山,也是从自己的侄子手中夺来。

  但论起来,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好几代血脉。

  陛下乃周氏早年流落在外的旁系,并不在东都长大,出生在荆州,家中有两位兄弟,便是前不久被削藩的河西河北的两位藩王。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妹妹。

  而这位周家唯一的姑娘,便是王爷的生母,却因遇人不淑,婚前有了身孕,承受不住打击,得了一场重疾。

  在王爷两岁时便撒手人寰。

  许是心疼王爷无父无母,将来没个人照应,陛下将其收为养子,放在了自己膝下抚养。

  因此,陛下虽说是王爷的养父,也是货真价实的亲舅舅。

  且陛下对王爷的栽培和关爱,丝毫不亚于后来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甚至比起其他几位皇子,王爷陪伴在陛下身边的时日还最长。

  幼年陛下亲自教导王爷识字,长大后又将其带着身边,四处征战,父子之情比亲生儿子还要深厚。

  而如今的天下,说是父子两一道打下来的,一点也不为过。

  后来陛下登基,为了稳固江山,王爷在边关替陛下守了十年,直到朝廷稳固,兵马逐渐强大,才撤回东都。

  陛下念他有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赐下中州的番地,封王爷为中州节度使。

  驻扎中州十来年,王爷一心只为治民,效忠于陛下,大小事务无一不上奏。

  河北河西两个藩王被削,是因他们都被人抓到了真把柄,而他靖王,凤城众人谁不知他的贫穷。一双靴子穿了一年都舍不得扔,有何可让人揪住的把柄。

  就算被人无中生有,诬陷到头上,河北河西削藩,去的都是朝廷中人,这回陛下却下旨让一个中州凤城的副使来削自己的藩王。

  于理不合。

  但周夫人比周世子沉得住气,看了一眼自己那位恨不得冲出去与人厮杀一场的儿子,无奈叹了一声。

  脑子倒也不笨,唯独遇事容易冲动,把人唤来身边,“坐好。”

  周邝哪里还坐得住,早就看谢道远不顺眼了,上回他当着自己的面把裴元丘放走,便暴露了自己想要两面都沾边的野心。

  之后又把自己的大儿子送去了东都,自谢仆射辞官后,后来几位上去的大人都做不长久,要么病死,要么横死。

  门下省早就是他右相的掌中之物,谢家大公子去门下省任职,不就相当于甘愿送一个人质过去,摆明自己的立场了?

  两位叔叔相继被削,眼下能挡住他太子前路的,就只剩下父王。

  是何居心,一目了然,很难不去怀疑。

  他是恨不得去城门把谢道远揪回来,问问他为人的良心何在,可到底还是听了周夫人的话,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半边屁股挂在圈椅上,明显坐不住。

  周夫人也懒得说他,细细同他分析道:“无论圣旨是真是假,咱们都不能轻举妄动,陛下真要削你父王的藩,咱们身为臣子,坐在这儿等着便是。若为假,更不能动了,假的成了真的,岂不正中人下怀,给人家送一个意外之喜了吗。”

  “意外之喜?”周世子一愣,蹙起眉,身子转过去问周夫人:“那……这番目的又为何?”

  周夫人倒意外他能听明白了,反问他:“这次事发之后,谁会遭殃?”

  周邝倒是很快明白了过来,心头一震,“母亲是说谢家?”

  周夫人点头,“朝廷来的圣旨,除了谢家,谁见过。”说到此处不得不佩服,“若真如此,倒是一番好计谋。一石二鸟,成了,最好不过,能除了你父王这个大隐患。不成,单凭一个谋逆的罪名,便能把谢家连根拔起来,让你父亲失去一只臂膀。”

  怎么都划算。

  事先倒也并非没有苗头,上回裴元丘回凤城,怕是已经盯上了谢家。

  谢副使还真就让他把谢家这个铁鸡蛋,敲出了一条缝。

  周邝不以为然,“他谢副使也算得上臂膀?资质平平,不堪重用,我还纳闷父王当年是如何看中的他,以为瞧的是一个‘忠’字,如今好了,别说忠,他竟还敢转头把刀对准自己的藩主,谢家出了他这么个不忠不义的东西,简直就是佛头着粪,他却敝帚自珍,非要当自己是个人物。”

  跟着谢劭在凤城里混了十来年,听多了,这会儿骂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周夫人当看猴一样,“你激动什么,我说是谢副使了?”

  中州靖王府的臂膀,从始至终都不是什么谢副使。

  而是谢仆射。

  谢仆射乃进士出身,陛下平定江山的当年,便看中了他的才华和度量,亲自登门招揽。

  谢仆射也没让陛下失望,一度替陛下在新朝和旧朝之间找到了平衡,让陛下了结了一块心病。

  因此封他为左仆射,中书侍郎,行中书侍中之职。算是大酆开国以来被封的第一位左相。

  谢仆射在位的那几年,为官清正,对上尽忠尽孝,对下不显官威,更是以惜才为名,曾为陛下举荐了不少能人异士。

  至今朝中半数的臣子,怕是或多或少都承蒙过他的恩惠。这样的人,到了凤城王爷的地盘,怎么可能不让人防备。

  周夫人继续道:“当年谢仆射辞官到了凤城之后,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本以为闲云野鹤了这些年,一不问朝政,二不与我王府有任何牵扯,当也不会被人盯上,如今看来,就算他不想招惹是非,隐遁避世,也还是逃不过,会被人主动找上门来。”

  周世子听明白了。

  他就说呢,谢道远何德何能……

  可这一想明白,愈发不淡定了,“腾”一下从椅子上起身,“那如今该如何是好,谢道远此举便是要将谢家满门送上断头台。”这才想到了谢劭,忙同周夫人道,“孩儿敢同母亲担保,谢兄为人磊落,定不会与谢副使苟同。”

  此时谢兄想必也知道了谢道远的所做所为,必会前来相告。

  可谢道远又怎会让他出府,这会儿怕不是已将人关了起来,越想越不放心,“不行,我这就去找谢兄。”

  人还没走出去,外面的一位侍卫匆匆进来禀报:“夫人,世子,谢家的三公子和三奶奶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周邝面色一喜。

  周夫人也很意外,“快请。”话音刚落,便见到一位满脖子鲜红的妇人突然被推到了门前,身后紧跟着谢劭和温殊色。

  不明白这是为何,周夫人和周世子齐齐一惊。又才认了出来,跟前这位狼狈不堪的妇人不就是谢副使的夫人,谢家的大夫人。

  两人震惊之间,谢邵已先抬步跨了进去。

  往日大夫人来王府,哪回不是体体面面被周夫人派人请进来,客客气气地招待着。今日这般狼狈,有多丢人,从周夫人那道惊愕的目光中,便能看出来。

  心中又将自家出的两个叛徒骂了一通,脚步迟迟不动,不愿入内。

  适才一进王府,谢劭和温殊色手里的刀便被侍卫收缴,人已经带到了王府,也不再担心大夫人还能耍出花样。

  见她立在那不动,温殊色没有耐心,往她后腰上猛一推,大夫人脚下踉跄几步,被迫进了屋。

  前一刻才收到谢副使关闭城门,拦截王爷的消息,后脚自己的夫人便被带到了王府,周夫人和周世子怎么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面。

  周世子心头一震,激动地迎上谢劭,“谢兄……”

  谢劭却一掀袍摆,先对着周夫人跪下,拱手道:“家中长辈愚昧无知,着了奸人之道,今夜冒犯了王爷和周夫人,晚辈规劝无用,只得擒其家眷,前来同夫人请罪,如何处置,全凭周夫人决断。”

  一句话干脆利索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周世子转头再看向自己的母亲,眼中颇有些显摆的意思,他就说谢兄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往日周夫人从儿子口中没少听过这位谢家三公子的事迹,知道其品行不差,暗里也曾留意中,确实是个可靠之人。

  而真正同其接触,是在谢邵到王府任职之后,与他面对面地聊过几回,周夫人便明白,虎父无犬子,将来能继承谢仆射衣钵之人,恐怕还得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如今见他把大夫人带到了跟前,一面佩服他能在如此断的时辰内看破局势,一面又忍不住敬佩他的果决。

  “谢员外,快起来吧。”周夫人称呼起了他的官名,抬眼看向他身旁的温殊色,和声道,“府中惊变,二位也受到了惊吓,先且坐下,慢慢细说。”

  一旁的嬷嬷忙上前,挪了两张官帽椅,挨着并放在周世子对面。

  两人一坐下,偌大的堂内就只剩下了一位狼狈的人质。

  周夫人抬头扫过去,正好与大夫人的目光对上,再也没了往日的热情和客套,面色冷漠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