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防万一,老夫人特意从大姑娘身边调来了一个贴身婢女跟着,和晴姑姑一左一右,替她挡了两旁的视线。

  温殊色的婢女祥云,则被安排在了后面输送嫁妆的队伍里。

  温殊色同大娘子两人本就同岁,身形相差又无几,再加上凤冠上的珠串流苏和手中团扇,外人看来,形同雾里看花,不故意凑近瞧,根本瞧不出来。

  院子里的装扮,昨儿都准备好了,温殊色出了院子后,不绕长廊,走的是穿堂,红绸从内院一路铺到了门口。

  看热闹的宾客一堆挤在前院,曹姑姑在前引路,晴姑姑和婢女紧紧地护着温殊色,不给人靠近的机会。

  谢家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一阵,安静地候在门外,贴着吉祥符的两扇府门此时大大地敞开,炮竹声一过,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哄闹。

  曹姑姑本想瞧瞧姑爷今儿的英姿,抬眼望去,却看到了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脸过分的英俊,金冠绯衣,高高的个头脊梁挺直,骑在马背上,不言也不语,神色露出了几分懒散的倦怠,甚至称得上张扬。

  不是谢家大公子?

  谢大公子曹姑姑见过,哪里有这番扎眼,不由怔了怔,回头与身后同样呆住的晴姑姑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楚状况。

  这时立在那位公子马匹前的小厮走上前来,正巧这当口几道唢呐声,盖住了众人耳朵。

  只有离得最近的曹姑姑,听清了那小厮的解释,“大公子今儿临时接了一桩急差,怕误了吉时,让三公子先且过来代接娘子回府。”

  原来是那位三公子。

  倒是名不虚传,清隽是清隽,性格也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人都有个着急忙不过来的时候,尤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有个紧急事,实属情有可原。

  兄弟代劳接亲的事例也不是没有。

  自己这头做贼心虚,哪有心思去怀疑人家,曹姑姑反倒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大公子,认出来的几率更小。

  “有劳三公子了。”曹姑姑客气地回了礼,同身后晴姑姑使了个眼色。

  晴姑姑见她如此,多半也猜出来了是谢家哪位公子过来代接,身子微微往前一挡,同旁边的婢女搀着温殊色,上了门外的花轿。

  马背上的谢劭,压根儿没望这边瞧。

  等人一上轿子,马头一调立即走人。

  轿子都快走出巷子了,温家大爷才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一面还在整着自己的衣帽,知道自己来迟了,忙将手里的一卷画册交给了正要上马车的祥云,“这是东都闹市的挂画,你拿给殊色,大伯没能相送,对不住她。”

第4章

  接亲队伍离开温家,走上大路,铜锣唢呐声跟在马匹之后,越吹越响。

  从谢家出来,谢劭的脸上便无半分高涨之色,此时一双耳朵快被吵聋了,人既已接到,打算抄近道回府。

  勒缰掉头,马蹄刚踏出半步,及时被一旁的安叔堵了去路,“三公子……”

  谢劭眉头微拧,头上的金冠被明艳的光线闪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神色却灿烂不起来,相反露出一丝不耐,“还要怎样?”

  安叔没去看他,虾腰垂目,“依规矩,三公子得带着新娘子绕城……”

  也不知道是哪个祖宗兴出来的规矩,谢劭不买账,“今日外面风大,别把新娘子冻着了,先回去吧。”

  晴空万里,哪里来的风。

  安叔挡住他去路,纹丝不动,“三公子,老夫人气儿还没喘过来呢。”

  似乎知道这招能治住他,见他半天没再出声,安叔才抬起头,嘴角扯开冲他一笑,“新人受到祝福,才会美满幸福。”

  硬抢来的亲事,配有哪门子的美满。

  谢劭偏头咬牙,权衡一番到底没让脚下的马蹄子从安叔身上踩过,转过身,拉着一张脸上了长街。

  大酆百年间数次动荡,头顶上的主子换来换去,遇上贤主还能过几日安心日子,要是个镇压不住的,时常被叛军逼宫,百姓也得跟着颠簸流离,家破人亡。

  当今圣上的皇位,虽说也是从自己侄子手上夺来,但在位已有二十余载,天下太平。江山稳固,朝廷安稳了,地方百姓也过上了优渥日子。中州凤城靠近西夏,商贸发达,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从护城河内引入了五六条水域,贯通全城,人口由建成最初的两万余人,到如今的十倍增长。

  人一多,便喜欢凑热闹。

  城中但凡有点名望的人户家逢上喜事,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热潮,谢温两家,在中州凤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家成亲,前来观望的人群自然不少。

  从东角城门进来,有一条牛街,名为乐市,商贩来往不断,随地可见贩卖着各种丝绸、新奇玩意的摊贩,时常从早闹到深夜,灯火不灭。与之并行的另一条街,之间相隔半里,被称为桥市,靠近靖王府,酒馆与茶楼居多,光顾者多乃本地显贵,也是凤城大户人家红白事的必经之路。

  接亲的队伍一到,街头两边不断涌入人头。

  桥市的地段珍贵,阁楼瓦市之间没有半点浪费,紧挨在一起,阁楼挂了一片彩旗,标识着自个儿的铺子名号。

  温家二爷主业虽在福州,这些年在凤城置办了不少产业,除了主打的海产,便是茶楼。

  今儿东家的大娘子成亲,茶楼的伙计早便盼着了,成堆立在茶楼门口,打算等姑爷一到,起起哄,热闹热闹。

  远远见一身绯色的新郎骑马而来,个个扭着脖子,盼星星盼月亮将人盼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闹,又齐齐愣了神。

  马背上的那人,再熟悉不过,只要这条街上的人,谁不认识他谢三公子。

  一伙计先回头疑惑问同伴,“我记得大娘子许的是谢大公子,没错吧?”

  “我也记得是。”

  “我也是。”

  “怎么是谢家三公子?”

  人都从跟前走过了,众人也没能得到答复,见后头新娘子的轿子来了,都是本家人,没那么多顾忌,一人上前拽了大娘子的丫鬟秋莺,将她拉过来,匆匆问,“大娘子许的是三公子?”

  秋莺袖口被拽住,脚步一顿,突然听到大娘子的名字,心头直发慌,“说什么糊涂话呢,大娘子许的自是谢大公子。”生怕被瞧出来,转头跟上晴姑姑,实在没忍住,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悄声问,“姑姑,轿子怎么还走到市上了?”

  晴姑姑也有些闹不懂,按理说,谢三公子只是接人,没必要走这一遭。

  转念又一想,“必定是姑爷今儿有事,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总不能让新娘子立在门槛外等着。”

  秋莺赞同地点头。

  晴姑姑看了她一眼,提起了醒,“别打马虎眼,盯仔细了,万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再回头瞧向身旁的花轿,直棂窗内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甭管外面有多热闹,连个角儿都没掀开。

  温二娘子的性格,众所周知,只要她不乐意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回倒听话。

  晴姑姑丝毫不敢松懈,绷紧了精神跟着队伍。

  队伍走完桥市后,拐过一条长巷,逐渐慢下,不久后,花轿停在了一扇气派的“将军门”前。

  当年谢仆射辞官回到中州凤城的老家,除了五万两黄金,皇帝还赏赐了这座府邸。

  踏道乃垂带踏道,有七阶,比温家的高了四阶,踏道之上,两侧矗着两根朱漆圆柱,圆柱后才是大门。

  大门有三道门扇,中间的两扇门装在正间脊桁之下,再往上便是门匾,匾上写着“谢府”二字。正门两旁还各有两扇带束腰的门板,门档则有半个孩童一般高。

  晴姑姑头一回到谢家,一眼瞧去,心头无不震撼。怪不得老夫人不要名声,也要把二娘子推进来。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高门。

  府门上挂着的两串炮竹一点,“噼里啪啦”炸上了天。

  对方的嬷嬷早已候在了门前,轿子停稳,上前来接人,晴姑姑顾不得规矩,等那仆妇扶起帘子的功夫,先一步走到了桥门口,朝温殊色递出了胳膊。

  温殊色自来坐不了马车,顶多半个时辰脑袋便会犯晕,谁知坐上轿子更厉害。

  一路抖过来,抖得精神气儿都没了,脚跟落地如同踩在云朵上,天晕地旋。

  脚下没稳住,身子往一边倒,手中的团扇也偏了偏,晴姑姑吓出一身冷汗,及时一把扶稳,“娘子,再撑会儿。”

  秋莺的心也提到了嗓门眼上,忙背身挡住对面的嬷嬷。

  曹姑姑昨儿夜里将她从大娘子身边要过来时,便同她打了招呼,说这回的事情要搞砸了,就把她卖了。

  她哪敢马虎。

  两人的心都系在温殊色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谢劭已先进了府门,走的是正门内那条只有新郎官儿和新娘子才能踩踏的红绸。

  抬脚跨过门档,新娘子进了门,断没有娘家仆人再送的道理,怎么着都得交人了。

  晴姑姑松手前向温殊色确认,“娘子可站得稳了。”见她点了下头,长松一口气,又嘱咐道,“娘子团扇千万要挡好。”

  对方的嬷嬷再次上来接人,晴姑姑只能退到一边。

  跨火盆,再跨马鞍……

  晴姑姑和秋莺悬着心,跟着温殊色一路紧随,快到前院大堂了,终于见到了新郎官儿,一身绯色婚服,手里拿着一段红绸,背对门口而立。

  大公子总算赶上了。

  晴姑姑心下一喜,随即眉头突然又锁住,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正欲再往前看个明白,身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几个仆妇,左右架住她的一双胳膊,热络地道,“是温家姑姑吧?路上辛苦了,咱先去后院歇息,喝口茶水……”

  晴姑姑没反应过来,客气地道,“多谢了,不过是几步路,今日是大喜之日,哪会辛苦。”

  对方却不容她拒绝,拉着她硬往外拽,“新娘子都送到府上了,姑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儿夜里还有得姑姑忙呢,先歇歇脚,喘口气,轻松片刻。”

  晴姑姑被强硬拽出来,神色愣住,再瞧旁边的秋莺,和自己一样,也被人拽住拉了出来。

  晴姑姑这才感觉到了不妙,心头最先想的是二娘子莫非暴露了,慌张地回过头,这时立在前头的新郎官儿正好转过身。

  谢三公子?!

  他不是代接亲的吗?

  怎么回事……

  晴姑姑瞪眼张大嘴巴,脑子一片空白,惊愕地看着谢三公子从嬷嬷手中接过红绸,另一端塞到了她家二娘子手里。

  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人魂儿都没了。

  晴姑姑脱口而出,“二……”嘴才张开,身旁一丫鬟立马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姑姑饿了吧,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傧相那响亮的声音钻进耳朵,晴姑姑腿脚一软,被糕点噎得双眼发白。

  到了这时,大抵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心中暗呼苍天大地,观世音菩萨啊……

  当真是人心难测,心眼子一个赛一个,这不是流沙地下挖坑,自个儿把自个儿埋了吗。

第5章

  温殊色脑子里的晕厥还没完全平息,但内心敞亮,明白开了弓的箭没有回头之路,万不能白费了功夫,强打起精神,照着姑姑嘱咐,手中团扇紧紧贴着面儿,丝毫不知自己的姑姑和丫鬟已被堵了嘴,对面的新郎也同自己一样,换了个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三拜结束,温殊色没有新娘子的紧张,只有完事后的解脱,已拜过堂,大公子即便想反悔也无用。

  身上的担子瞬间松了八成,先前听祥云说大公子好看,但每个人对美的审视不一样,万一正好是自己欣赏不来的……

  心念一动,手上的团扇下意识地移开。

  还没来得及看清呢,旁边几名仆妇忽然涌上,扶住她胳膊,仿佛也在害怕她被瞧出来一般,带着她转了个身,匆匆往后院走去。

  谢府的前堂和后院,以一道垂花门隔开,同样的朱漆门板,与大门的将军门样式不同,有垂柱装饰,门前檐柱悬在门檐下两侧,柱头部位雕刻出了彩绘花瓣,五彩绚丽,巧工精美。新妇入门走的也是铺成红绸的穿堂,两边的环廊上,则倚着众多看热闹的女眷。

  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入耳,温殊色不敢再乱瞧,低头盯着脚下方寸之地,曾几何时,她也曾是其中一员。

  隔壁明家长子娶新妇时,她去了,因瞧不见新娘子的面容,很是惆怅。

  暗自决定等自个儿当上新娘子了,定要从团扇下露出半边脸来,让大伙儿尖叫轰动一番。

  可惜,不如人愿……

  今儿她要是把团扇取下来,别说热闹,恐怕要落得一个千山鸟飞绝,鸦雀无声的场面。

  坦坦荡荡地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做亏心事,心头“砰砰”乱跳,当真尝到了见不得人的滋味。

  耳边的声音莫名聒噪,脚步加快,也没数自己跨了到底多少个门槛,脑子里的晕厥渐渐褪去,越来越清醒。

  引路的嬷嬷终于没再跨门,领着她往左手边拐了个弯,上了抄手游廊。

  “奶奶,当心脚下。”

  四周安静,温殊色微微偏过头,长廊的左侧下,有一道青瓦白墙,墙体顶部砌出一个一个的灵纹小窗,成排相连,能瞧见里面绿油油的芭蕉,人刚靠近,芭蕉丛中突然一阵窜动,飞出几只五颜六色的鸟雀,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待从边上进入院子后,鸟鸣声愈发清晰了。

  大公子喜欢养鸟?

  温殊色突然回忆起那日几人前来见明婉柔时,谢三公子手里还提着个鸟笼子。

  后来……鸟笼子好像丢了,鸟也飞了。

  温殊色抿住唇瓣,极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这是她一贯的形事作风。看吧,眼下这般紧张的局面,她居然还能乐得起来。

  自己泥菩萨过河,还有闲情雅致看别人笑话,忙闭眼将那晦气之人甩出脑子,一心留意着身边的一草一木。

  但这院子实在是超出了她想象,大院里面包小院,一路走过,亭台楼阁,花池水榭,样样俱全,活脱脱的一游园。

  从一处绿荫假山下出来后,温殊色已经彻底地找不准方向。

  七弯八拐后,嬷嬷的脚步停在了一道三交球纹菱花的门扇前,没再走了,转身来扶她,“奶奶当心门槛。”

  温殊色抬步,团扇微微往下移了半寸。

  进门是一张黝漆短腿翘头案,搁着墨砚和几幅收起来的挂画,只有正位的位子上放置了一块篾竹编制的蒲团。身后有一排菱形雕花直棂窗,中间的菱形花洞占了大半,上面的几副卷帘收起,大片光线照进来,洒在临窗下的另一张案上,案头则放置着一应茶具。

  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的屋……

  “三爷三爷,小的来晚了……”耳边突然一道声音传出来,温殊色惊愕地转过头,险些同跟前的鸟笼子撞上。

  是个满身花绿的八哥。

  温殊色同那鸟类瞠目对视片刻,还没回过神呢,身旁的仆妇神色慌张地解释,“这不是知道今儿大公子和奶奶成亲嘛,三公子特意差人送了这只鸟过来,热闹热闹。”

  温殊色不是很喜欢鸟,尤其是叽叽喳喳的鸟,目光略带嫌弃地别开,虚惊一场,重新扶着团扇继续往里。

  谁知那八哥是个话密的,“三爷,三爷……”

  “这畜生,闭嘴。”仆妇捏了一把冷汗,恨不得把它两瓣尖嘴给撬了,匆匆带温殊色走进里屋。

  里屋同外间的隔断用的是直棂门,再以幔帐和珠帘遮挡,门扇敞开了两扇,幔帐也被金钩收起,只余下一副朱色珠帘,被里面两位丫鬟左右拂起,恭敬地候着新娘子通行。钻过珠帘,迎面又是一副鸳鸯碧纱坐地屏风,绕过去后,才见到一张雕花梁床,悬挂喜红帐子,床铺喜红鸳鸯云锦被,红彤彤的褥子上铺满了桂圆花生红枣一堆的干果。

  仆妇扶着温殊色坐上了喜床,“奶奶要是累了,先把团扇放下,喝点饮子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大酆稳定了二十余载,国风也逐渐放开,对女郎没之前那般苛刻,成亲当日断也没有新娘子不能吃东西的规矩。

  从早上接亲到进门,瞧着快,实则已过去了大半日。

  温殊色却并没有放下团扇的意思,稳稳地坐在那,小心翼翼地寻着晴姑姑和秋莺的身影。

  “奶奶?”

  “我不饿。”找了一圈没见到人,连个声儿都没听到,只得出声问,“嬷嬷可有见到我身边跟来的姑姑和丫鬟?”

  仆妇一笑,“奶奶放心,老夫人特意嘱咐过,要奴婢们招待好温家的人,晴姑姑和秋莺娘子,奴婢都安排好了,正在后院里用饭歇息呢,”又虾腰道,“奴婢姓方,奶奶有何吩咐,直接找奴婢。”

  温殊色怔了怔。

  用饭歇息?

  这紧要关头……

  见她怀疑,方嬷嬷往她跟前走近一步,低声道,“奶奶进了门,从今往后便是我谢家的人了,奴婢也不妨告诉奶奶,谢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娘子进门头一夜,屋里伺候的人得是夫家的仆役……”

  温殊色愕然,还能有这等规矩?

  “奶奶,扇子放下来吧……”

  温殊色身子忙往后一仰,躲开方嬷嬷视线,“我不累。”心头仍有疑惑,晴姑姑一路上比她还紧张,能放心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