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明天还要跟导师汇报论文进度。”她开始穿衣服。

  直到她的手握上门把,他始终没有开口挽留。她咬着唇,拉开门走了出去。

  凌晨的M城,夜色并不深沉,一眼望去,天边是淡黑带着浅红的颜色,苏格兰高地的海拔,让云层显得格外低。

  风很凉,她环着肩,慢慢地走着,街头只剩刚从酒吧狂欢出来的人群,依稀能听见有醉鬼的嬉笑怒骂、高声歌唱。

  黑色甲虫般的的士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响了一下喇叭。

  她茫然地转身,然后摇摇头。

  这里的夜,她需要冷静,需要这冰凉的风,吹醒自己昏沉的头脑,吹掉心头那些久久盘绕的纠结……不是没有预想过这样的结果,但当现实终于来临,她才知痛彻心扉。二十四年来的人生,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冷嘲热讽,以为自己早已足够坚强,却不知,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她不知所措。

  他是她生命里一场恢宏盛宴,华美辉煌,她不小心闯入,便就此迷失,却不知,天下从没有白吃的午餐。绛珠为偿神瑛侍者之情,以泪还恩,泪尽而逝,而她,可也是因为欠他太多么?

  若是真的如此,她甘愿赌一把,等到尘埃落定,怨壑填平的那一天,看他是否会愿意为她回眸。那么,为了这个赌注,要她抵上命也值得。

第十四章 原来你想要的这么少

  细密的雨丝,混着星点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身上,一阵冰凉。

  想起那个等车的雨夜,他出现在她面前,轻轻地说一声“上车”,握着她的手,那么温暖。

  想起他在灯下亲她,摸着她耳朵上那只飞鹰笑着说,不许摘下来。

  想起他在黑暗中抱着她,抚着她的脸—好,我们不爱,只在一起。

  想起他握着她冰冷的手指皱眉责怪,为什么不戴手套。

  想起他脸上遮掩不住的心疼,吻着她说,别哭,欢。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明明还记得他有些不悦地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句—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要随便过来。

  明明几天前,他还认真地给她做三明治,而如今,他已成了别人的未婚夫。

  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无须埋怨,只是心口那一阵阵剧烈而熟悉的钝痛却让她喘不过气。

  靠着路灯,她深深地呼吸,找出电话里的一个号码,然后拨通。

  “冷欢。”温和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我想,我现在的状况可能不大好。”她开口,语气虚弱。

  “你在哪?”李乔的语速顿时加快。

  “伦弗街,桥边。”

  “我马上到,五分钟。”

  听到他的保证,冷欢缓缓地坐了下来。

  讨厌这个病,从来不是痛快淋漓来势迅猛,每次发作,总是绵密的疼痛,牵扯于呼吸之间,无休无止。

  冷汗一点点地自额头冒了出来,她咬牙,意识开始恍惚。

  刹车声在耳边响起,李乔快速自车里下来,跑到她面前。

  冷欢慢慢站起身,他抱住她的那一刻,她的身子颓然软倒。

  “冷欢!”李乔脸色骤变,惊骇地唤她,然后将她扶进车里,立刻踩下油门,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远处,停着另一辆车。

  叶听风坐在车里,冷冷地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车影。

  他全身都浸在黑暗里,只有眼底跳动着阴沉的火焰。

  始终是不忍,所以跟了出来。

  望着她一个人在前头漫无目的地走,单薄的身体仿佛随时要在夜色中消失,那一刻,他的心居然泛疼。

  然而她像个失了心的游魂,浑然未觉他一直开车跟在她身后。

  他甚至开得近了又近,希望她回头,希望她能发现他,希望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然后依赖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看着她拿起电话,他以为她会找自己,于是手放在自己的电话上,心跳瞬间加速。

  然而他没有等到期待的铃声。

  看着她黯然地在路灯下坐下,他挣扎着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手终于放在门把的那刻,他看见一辆车停在她身边,也看见她靠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头一次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忽然变冷,凝结成冰。

  也头一次这样僵在原地,脑中瞬间空白。

  我爱你。

  清晰地记得,她在颊边那浅浅的一吻,却烫在他心里。

  她不会知道,她轻轻的一句,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她也不会知道,她的一笑一颦,已让他渐渐着迷。

  这么多天,一直在想,若她肯软下来哀求,哪怕只是一句,他或许就狠不下心结婚,也可以试着忘记他要她的初衷。

  他甚至,一个人回头去买那枚粉钻戒指,只是想着,她戴上一定好看。

  以为她是乖巧或是太爱他,所以委曲求全,原来,她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可以选择。

  那么,他的挣扎又算什么?

  原来他叶听风,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为了个女人,差点闹了场笑话。

  发动车子,他踩下油门,决绝地离开。

  冷欢醒来的时候,眼里是一片白色。

  “冷小姐。”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她面前。

  “嗨,”她虚弱地微笑,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乔治。”

  一头灰发的乔治?霍华德,是M大医院心脏病专家,也是世界上致力于研究AMA的权威人物。

  “自从上次帮你检查了之后,我以为你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问题,怎么这么快就出现在这了?”

  冷欢一笑道:“我很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乔治。”

  老先生挑挑眉,“不过这次的症状还算轻微,我已经全部记录下来了,如果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我会及时通知你。”

  他说完,转身对门外喊道:“乔纳森,你可以进来了,她醒了。”

  李乔走了进来,和擦身而过的他笑着说了声谢谢,两人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你们认识?”冷欢好奇地看着他。

  “我父亲是M大医院的董事,这里除了那几栋上百年的老房子,所有的楼都是他盖的。”他淡淡地回答,伸手替她将鬓间垂落的头发绾到耳后。

  他指尖的温度让她有些局促,她不由得将脸一偏。

  他收回手,静静地盯着她,“你之所以选择M大,是因为乔治在这里?”

  她点头。

  这样年轻,还没看够世间的美好,怎么甘心一点也不挣扎就放弃所有的希望?如果有一丝的机会,她也想争取一下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怎么会突然发病?”他问过乔治,她的情况一向比较稳定。

  她沉默,逃避他的问题。

  “是因为他?”李乔的声音,因为自己的猜测而变冷。

  “我应该能出院吧?”她笑,试图转移话题。

  他却不遂她愿,冷然开口道:“他后天结婚。”

  冷欢一怔,藏着被下的双手抓紧了床单。

  这么快么?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迫不及待。

  其实,早或晚,和她根本没有关系。

  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是未婚还是已婚,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她永远都不会是他考虑的对象。

  翘了班,回家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天还未亮。

  想就这么沉睡下去,却再也睡不着。

  冷欢失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等着每天在电话里定的闹钟响。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阳光自窗帘的缝里渗进来,在地上形成一道金线。

  她打了个激灵,忽然坐起身拿起电话看。

  按开手机键,屏幕却只闪了一下就灭了—原来电话早就没电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忙换了新电池开机。

  音乐声响起后,她握着电话,呆呆地等在原地,等着信息,或者是来电。

  心里不断闪过懊恼和郁闷,想着怎么没注意电话没电了,如果他找她了怎么办?

  直到金属机身被她手心的温度渐渐捂热,直到盯着屏幕的双眼累到泛酸,都没有一条语音信息或未接来电的提示。

  手缓缓地放下,电话无声地落在床褥之间。

  她靠着墙,嘴边浮现一丝自嘲的笑容—她在期待什么,又该期待什么?这两天他忙和柳若依的婚礼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理她?

  人类真是奇怪,有时明明知道有些事不可能发生,却还是心存侥幸。

  于是安静地穿上衣服起来,刷牙洗脸,对着镜子里的人尝试着微笑。

  拉开窗帘,让阳光铺满整个房间,捡起地毯上散落的书,将枕套床单捧进洗衣机,冲掉那些泪水的痕迹。

  想起李乔说,若你不知珍惜自己,又如何让别人珍惜你?

  对她而言,人生最糟糕的时刻也已过去,现在更不该自怨自艾。

  独自提着自超市采购的大袋食物,沿着高高的河岸慢慢地走着。

  因为觉得食欲的满足,常常可以掩盖心理的空虚。

  恢宏的钟声传来,她转身看着远处庄严的塔尖,停住脚步。

  那是座三百年的教堂,见证了无数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几个世纪里,又有无数人在神坛下许下爱的誓言。

  此刻,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他会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走到神父面前,会对她和神父说,他愿意,会亲手给她戴上戒指,会吻她,温柔坚定。

  既然能幸运地遇见你,既然能知道你就是我此生最爱,那么,即便不驻扎在你心里又何妨呢?

  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爱你,也就够了。

  放下手中的袋子,她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对着远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出声。

  我—爱—你。

  高地苍远浑厚的风声将她的呼喊分割成各自缠绵的三个字,越飘越远,回荡着消散。

  我。

  爱。

  你。

  只是不知,这苏格兰的风,可听得懂中文,可听得懂那颗和声音一样颤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