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说:“好,不如这样,你来当替身,我买刚才那个皮包给你当礼物,接受任务吧。”

我暗忖,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为这种条件答应。可是,女店员居然答应了。

“总之,只要问出检查结果就行了吧?”

第二天,我们在医院内离挂号窗口不远的商店旁会合,皮包精品店的店员如是说道。她显然比神田那美子年轻,腰部的线条与胸部的丰满程度都和神田那美子略有出入。但应不至于当场露出马脚。

她先前往挂号窗口,对柜台人员解释自己忘记带挂号证,请他们再发一张新的。接着柜台人员向她要健保卡,她态度诚恳地回答:“我也没带健保卡,不过今天只是来听检查报告的,不晓得能否通融一下,下次我一定会记得备齐。”硬是闯关成功。

综合医院里满是来求诊的人,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身怀病痛或心怀对于疾病的恐惧与不安,就莫名感到郁闷。放眼望去,宽阔的候诊室内约莫有四十人,我下意识默默地估算。若加上正在接受诊疗的人,现下医院里搞不好有一百人,总觉得应该比五十人多,又不到两百人的程度。所以,一天下来,估计有三百人出入。然后,一星期看诊五天,一周就有一千五百人。像这样,我稍微尝试神田那美子最拿手的费米推论,脑海却仅浮现毫无意义的数字,况且乱算一通也只会得出错误的推算值,因此算到一半就干脆地放弃。只不过,看到这么多人怀抱着难以名状的黑暗、宛如滴滴墨汁渗入身体似的阴郁,我心里感到非常沉重。

女店员搭手扶梯前往二楼的乳房外科,我和茧美相隔一段距离,也随后跟上。

“这样穿OK吗?”手扶梯上,茧美指着自己的服装问我。她的表情像在生气,但似乎并无不满。

“白白的,圆圆的,很像雪乡的雪屋。”我对一身白袍的茧美说道。

“不管你穿什么,看起来就是个快死的家伙,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同样是一身白抱装扮。原本设想,若得呆呆杵在一旁守着女店员完成计划,穿白袍较不会让人起疑,但实际上,这样并肩站着,反倒更显诡异与醒目。

“早知道就穿便服排排坐在候诊室等,还要自然得多。”茧美嘟嚷着,不过既然特地找来白袍,她似乎决定直接上场。没办法,我们只好尽量往深处移动,避开众人的视线。女店员待在诊间前方的椅子上,轻抚着茧美送她的名牌包。我实在很担心她会一个不留神弄掉握在左手的号码牌。

“她真的非常想要那个皮包哪。身为店员却买不起自己贩卖的皮包,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仔细思索,她的职责就是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推销给客人,根本是受虐狂才干得下去的工作。恐怕内心常一边吶喊:‘啊,我好想要这个,居然被这种女人买走,呜……’带着自虐的心情,一个人爽得要命。”

“是喔。”

我平淡地应声,绝不能和茧美认真抬杠。“不过,没想到那店员满有胆识的,虽然是当替身,却一点也不怯场。”

“别忘记她先前接待我时,还说得出‘个人的言行举止请自行负责’,这种场面对她根本是小菜一碟。”

而后,我和茧美默默等候护士呼唤女店员(正确来说是神田那美子)的名字。“那个计算女,真的这么喜欢计算?”或许是等太久觉得无聊,茧美向我搭话。

“是啊……”我突然语塞,一股情绪泉涌而上。与神田那美子共度的时光、烙印在脑海的点滴回忆,充满我的胸口。

我们曾在游乐园排队搭摩天轮,她抬头数着座舱,心算后说:“共有三十二个,瓜分三百六十度的话,座舱与座舱之间的角度就是一一·二五度。”还有一次在家庭餐厅里她看着菜单疑惑道:“这个冰淇淋馅蜜的价钱,和单点冰淇淋加一客馅蜜的价钱不太一样呢。”随即比较起卡路里,以及哪一种点餐搭配最划算。她那对自己的计算癖感到些许丢脸、又显得颇开心的神情,清晰地映在我的心中。

“国小学分数时,我跌过很大一跤。”

“真奇怪,不管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像在自夸。”

“人要活下去,算数啊数学之类的东西,压根没屁用。”

“这样讲未免太偏激。”

“因为啊,你看,让我受挫的就是那个,不是有种算分数之间的加法吗?像是2/3+2/5=多少,听说不能把两边的……那叫什么?分子和分母?不能直接加起来啊?可是我觉得很麻烦,就随便填上4/8。”

“嗯,小学生的确常犯这样的错误。不先通分是不能加起来的。”

“你那什么骄傲的语气!”茧美说着一掌挥向我的肩头,一阵剧痛窜过,我不禁怀疑骨头是不是已散架。“你说啊!人生当中什么时候需要回答2/3+2/5等于多少?你曾在实际生活中运用到分数加分数吗?没有吧?即使一辈子都不会算分数加法,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嗯……”我不置可否地附和,“不过,不会计算的话,应该很伤脑筋把?至少要知道加法与乘法之类的。”

“废话,那种程度谁不会?你当我是白痴吗?”

我正想回说,你字典里的“加法”和“减法”两个条目一定早就涂掉,却忽然发现女店员不知何时不见人影。“是叫到号了吗?”

“大概吧,等这么久,轮到她也不奇怪。”

搞不好她进到诊间,还得坐在里头的候诊长椅上再等一会儿,但总之整个过程并不会花太多时间,她只是来听报告,应该很快就能离开。

“医师是啥时得知检查结果的?”

“检查报告夹在病历里,一翻开就知道吧。反正跟颁发奥斯卡金像奖一样,一打开便会说‘恭喜!你得了癌症!’之类的。”

茧美还是老样子不断乱讲一些惹人不快的话语,但我完全不在意。此刻,我整颗心都悬在女店员即将带回的报告内容上。

那一定是良性的,绝不会错,我告诉自己。一想到万一神田那美子得听着医师说出“恶性”宣告,她的内心会有多不安,我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希望是好的结果,希望她平安无事,我从昨天夜里就不断祈祷着。

“拜托,检查结果早已出来,现下再用力祈祷也不可能改变。你这跟祈祷离手的骰子开出期待的数字有啥两样?”

“我知道。”如此回答的我,其实还不甘愿放弃,心底的某一角落依然想相信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硬币仍在旋转,仍烦恼着该停在反面或正面朝上,要是我此刻放弃祈祷,才会让坏的结果成真。

“真是好笑,不管再热爱计算、数字观念再强,反倒是像我这种连分数加法都不会的家伙长寿得多。”茧美话尾刚落,随即唐突地冒出一句:“我玩腻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