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颓然摇头,苦涩地笑:“完了,全完了。”

“对不起,我害了你……”

“我说的是你,你全完了!那个女人把你毁掉了,你这个笨蛋!”

面对女孩的怒火,尹霜无言以对。他站在原地,嘴唇红润,脸色青白,像女孩子一般美丽和怯弱。

女孩长长叹息:“你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

“你……去哪里?”

“到你家的店,我拿一些东西给你看。”

“我家?你怎么去我家?”

“我有钥匙,我每天都去。”

“你在说什么?”

“你最近为什么不用做按摩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同意你住在学校?”

“因为我妈说招了一个学徒工,很能干——”

尹霜心脏猛跳,像被冰凉的湖水从头倒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你吗?”

“如果你不替代我,我哪里有时间替代你!”女孩狠狠跺脚,但语气饱含深情,“我以为还来得及。”

无论过去多少年,尹霜想起秦小沐的话都会悲从中来,一遍又一遍体会着她那个时候的心灰意冷。

“傻瓜,我让你代替我,是因为我需要时间代替你呀!”

男孩和女孩彼此需要,但用尽全力伸手,试图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的是秦小沐。在那个时候,尹霜只会把脸埋起来,早早承认自己的无可救药,然后开始歇斯底里。

“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你多管闲事!”

月光终于漫过枝头,像聚光灯照亮一隅,慢慢移动,草地发出惨白的颜色。那一片发光的区域更加狭窄,原本秦小沐独自席地而坐,现在则只容一个人站立。

她默然起立,在心里告诉自己,原来如此。

从很早以前开始,秦小沐和尹霜就无法并肩而坐。而现在,连并肩而行也做不到了。

在那个亮如白昼的夜里,男孩站在湖边焦急等待。一个小时以后,女孩从他的家中返回——但结局在那之前就已注定。

“你看看这些银行汇票,你妈把她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移给了那个人。”

“我知道这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不,你不知道!你知道她会做衣服吗?就是用这把剪刀。”

女孩手中的剪刀只有半把,上面带血。

“这是什么……你说你推开我家的门,但我妈刚好在……”

女孩咬咬牙。

“你妈说‘你来得正好,把剪刀打磨一下’。她拆开刀刃,把其中一半递给我。我问她干吗把旧剪刀拿出来。她笑眯眯地说:‘我给我儿子做衣服,小时候我经常给他做。很快,他就要搬过来……’”

因为男孩默不作声,女孩只得提高音量。

“你知道这件事吗?你妈的亲生儿子,那个叫张聪的人,要搬回来了——今后他和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而你妈,正在忙着为他亲手做衣服……”

“我说了我早就知道!不用你多管闲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听我说,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这把剪刀怎么了?!”

“她说话时背对我……我……我将剪刀扎了进去……”

尹霜沿着湖边要往回跑的时候,秦小沐拼尽全力抱住他。

“求你别去,那个人已经没救了……我们一起走好吗,我需要你……”

尹霜在凌晨时分回了家。

他放了一把火,并且故意制造争吵的声响——试图掩盖秦小沐之前来过的全部痕迹。离家之前,他发现口袋里揣着一团纸。掏出来看,里面有精液。原来在医院的时候,他把那团纸塞进口袋了,之后就一直忘记了其所在。

男孩摊开自己的手,心生恐惧。这就是将他们推下悬崖边缘的手吗?他如遭火烫,用力将那团纸丢进火场,却不曾想,那团盈满邪恶的纸,就连烈火也烧不尽。

站在门口回望的时候,男孩看见自己的养母在火光中动弹了一下。只是幻觉,尹霜如此告诉自己,然后不再回头。

他从胡同尽头的铁门钻出去,跑回秦小沐家里。秦小沐的父亲秦万金听到声响,走进女儿的房间大骂出口:“是不是不想回来了?”他的女儿自然哑口缄默。后来,秦万金受到警方的侦讯,女儿力证父亲一整夜都在家里,没有外出,那个男人混浊的瞳孔望向女儿的目光,不免日益奇怪起来。再后来,当那种混浊渐渐消失时,男孩只好做出选择。

消除秦小沐和这个案件的关联,直至一丝一毫都不存在。要保护她的名声,不能让她成为杀人犯——男孩一心这么想,从而掩盖自己的挣扎求存。

回到家的时候,他在养母的房间里找到了另外半把剪刀。他把那半把剪刀悄悄带走。原本,他只是考虑不能让警方找到凶器。但后来,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绪,他始终将那半把剪刀带在身边,不曾丢弃。那把剪刀的两半刀刃合在一起时,是个整圆。在这以后的二十年里,它的其中一半,沉入湖底长伴着秦小沐;另一半,则伴随尹霜在人世间漂泊。

恰如在那个夜里,他们的一分为二。

小时候,尹霜和秦小沐时常相聚的地方,是城市边缘的一小片森林里。

城市化的进程让那里日益缩小,绿色的围墙越来越薄,最终消失。森林中央有个人工湖,是20世纪50年代为了调节洪涝深挖而成的。早在二十年前,尹霜和秦小沐并肩坐在湖边聊天,就能听见绿色围墙之外起重机的声响。大概在进入新千年以后的两三年,政府拆尽围墙,启动了填湖工程。不久,人们在干涸的湖底找到了若干骸骨。经过检验,骸骨属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头骨后部有变形的痕迹,可能是骤然撞击湖边的礁石所造成的。根据耻骨联合面的形态推断,少女死去的时候大约13岁。

除此以外,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来自何方。

白色的亮光从头笼罩。秦小沐站在白夜中,望了一眼脚下的影子,不禁自嘲发笑。

她呀,总是躲在阴暗之中,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亮光的照耀,而是因为有亮光的地方就有影子,而她害怕看见自己的影子。

男孩老是自怨自艾,说自己是一个影子、一个幽灵。其实,明明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幽灵。

长久以来,她和男孩互为身影,两个人牵手同行,没想到却走得更加艰难。有时在深夜,男孩独自一人,蹲在房间的角落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女孩会用虚无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

“别哭,加油活下去。”

“但是你已经死了,是我杀死了你!”

“所以,你才要把我的那份也活下去。你答应过我,也亏欠我。”

“但是这样会孤独呀,孤独怎么办呢?”

“你不是有两只手吗,孤独的时候就自己牵住自己吧。”

秦小沐站在空地上,轻巧地转动脚尖,环顾光芒所及的四周。草丛、树干,渐渐升起蓝莹莹的亮光。因为看到期待的景象,秦小沐嘴角泛起释然的笑容。

长久以来,相比于两人并肩而坐,一同望着平静无波的湖水,尹霜心中更惦记那片森林。女孩死命抱住他的时候,他为了把对方推开,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那股巨大的力气甚至让他自己向前扑倒。当他重新抬头时,一片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女孩静静躺卧的地方。他看见礁石和草地之间有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光芒。过了很长时间,男孩才明白女孩口袋里的荧光笔已经被碾碎,颜料和血迹混合,从而产生了神奇的色彩。

尽管死去的女孩和残缺的剪刀,都早已深深沉入安静的湖底,但是关于蓝色森林的幻境,却一直不曾从男孩的梦中抹去。

秦小沐挥动衣袖,空气中荡开蓝色的细沙一般的雾。

那是一种名叫霍氏粉褶菌的蘑菇,通体靛蓝,孢子能发出粉蓝色的荧光。几年前,秦小沐在杂志上看到这种蘑菇的介绍,所以在这种蘑菇的产地附近开了一家民宿。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的原因,文胸的位置再次传来不适感。

这也难怪,手术才做了不久,尚未完全恢复。这样的手术还要做好几次,直至名叫尹霜的人灰飞烟灭。

因为尹霜一直惦记着蓝色森林,所以秦小沐选择在此地和他告别。

秦小沐又抹了抹脸,脸上的妆容化开了。她想,如果面前有那池平静如镜的湖水,她应该能再次看见尹霜,以及张聪的脸吧。

对了,希望看见蓝色森林的还有张聪。

秦小沐将数码相机举起,眼睛抵住取景框。然而,在镜头里只能看到几株羸弱的、孤零零的小蘑菇,没有森林。

秦小沐放下相机,从口袋里掏出MP3播放器,将软乎乎的胶圈塞进耳朵。Crosby,Stills & Nash的三个成员用沙哑的嗓音合唱着名为Helplessly Hoping的老歌,悲伤的旋律袅袅上升,在月夜里转动。

…………

They are one person(他们本为一体)

They are two alone(他们是两份孤独)

They are three together(他们三人相互依偎)

They are for each other(他们只为彼此而存在)

…………

秦小沐将旅店老板的数码相机随地抛下。也许警察会在这里找到这台相机,从而体会死者临死前想再看一眼心中景象的情感。

“对不起,”秦小沐在心里对死者说,“你无缘看见了。”

“无论那些美丽如梦的蘑菇开得多么茂密,也只有这么一小撮,在哪里都一样。无论我找寻了多少地方,都找不到更宽阔的道路,能够容纳我们三个人并肩而行。

“这是一个人的森林。”

女孩迈开脚步,走出那片白茫茫的圆圈,她脚下的影子消失了。

尾 声

林子皓抱着双臂,在一大堆机器人包装盒前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卢春霞看了直想笑,她知道孙子不会这么快地选好礼物,于是迈开腿,在商店里随意逛。

搬到新区以后,卢春霞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城区。过些日子,她准备跟随儿子移民到国外,办理手续时才发现自己的户籍一直在老城区,没有迁走,所以今天过来交一些资料。难得回国一趟的孙子嚷着跟她一起出门,她就带着来了。办完事,她一路给林子皓介绍老城区,她原来住在哪里,她在哪里认识林子皓的爷爷,后来林子皓的父母亲又在哪里买了婚房。7岁的孙子最初兴趣盎然,但不久就开始嘀咕为什么一路上都没看见麦当劳。其实卢春霞也渐渐有点介绍不下去。虽然孙子抱怨街道不太干净,但是卢春霞觉得此地的景观已经发生了足够大的改变,笔直的马路和林立的小区洋房,让她分不清这个城市原来的方位。好几次她伸手指向一个方向,打算说出某个过往的故事,但话到嘴边就觉得不对,因为那里没有留下和那些故事相关的一丁点痕迹,她的故事变成了毫无证据的镜花水月。

经过一片居民区时,卢春霞依稀记得这里曾经是一个城中村,林子皓则因为看见一家琳琅满目的玩具商店而叫起来。

“奶奶送我一个礼物吧!”

“今天又不过节,为什么要礼物?”

“怎么不是过节,今天是奶奶的怀旧日呀。”

听到这句智语,卢春霞不禁放开孙子的手,让他钻进了商店里。

卢春霞在商店里走走看看,发现这不是一家纯粹的玩具店,各种日用品和书报杂志也有售。说大了,这里算是一个小超市,说小了则是一个规模可观的杂货店。商店布置得很有特色,除了出售商品,墙上还贴了很多简报和照片。一些带锁的玻璃陈列架里,放着样式古旧的物品,如万花筒、卡带式随身听、BP机、平底凉鞋、带红色按钮的手电筒,都带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印记,看上去只是展出,并不出售。

卢春霞有时驻足看,有时又抬头望,心想这家商店的老板一定有一颗怀旧的心,要么上了年纪,要么就是个文艺后生。忽然,她停下脚步,目光钉在墙上的一张海报上。

那是一张电影海报,背景是一片广袤的蓝色森林,但是看不到人物角色,名字写着《月亮之森》。卢春霞没听过这部电影的名字,因为看海报像一部动画片,她的注意力也并非聚焦在这张海报上,而是在海报右下角贴着的一张灰黄照片上。那张照片看上去来自某个中学生的入学纪念册,是一个女学生的单人照,因为扩印放大的原因,显得十分模糊。而且,那个女学生戴着一顶帽子,更是遮挡了一部分面容。

但是,这张照片还是一瞬间捕捉了卢春霞的目光。因为那个女学生留着齐肩发,卢春霞曾经见过,而且一直记得。

卢春霞凑近那张照片,端详良久,直到有人从她身后走近。

“你认识她?”

卢春霞转身,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胸前吊着老花眼镜,弓着背和她打招呼。

“您好,你是老板?”

“前前老板。”老人开心地笑,他看上去是那种热衷和别人说话的人,“现在连我孙子都要接手经营了。我姓李。”

卢春霞点头致意,姓李的老板瞟了她一眼,又问了一次:“你认识照片里的女孩?”

卢春霞略微犹豫,回答:“有点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她。”

“她是西城中学的学生。”

“我不知道她在哪个中学上学。”

“她以前就住在这儿附近,不过我居然没什么印象。”

“是吧……”

卢春霞低下头,因为觉得老板话里有话,她又转向对方。

“李老板是一直住在这儿附近吗?”

“一辈子都在。”李老板咧开嘴,开心地打开话匣子,“照理来说,这儿附近住的人我都认识。但是这个女孩子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直到她搬走以后,我才时不时听到有人说起她。”

老板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公寓式酒店:“十年前那里还是一条胡同,后来全拆了。那个女孩原来就住在那里。”

老板顿了顿,又侧起脑袋,似乎在老旧的记忆里翻找东西。

“只不过,我总觉得见过相似的样子。”

“相似的样子?”

“嗯,不过那是个男孩子,二十多年前也住在这儿附近,在另一边。”老板向商店内里指了指,“这家商店,原来的门口朝那边。后来因为这边的街道发展得更兴旺,十几年前改了,变成向着这头。”

“有一个男孩子和她长得很像?”

“嗯,真的很像。对那个男孩子我是有印象的,加上他家又出过刑事案件。”

“刑事案件?”

“是啊!”可能是为了避免唾沫星飞溅,老板舔了舔嘴唇,“你可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这边的小巷里出过凶杀案,房子也起火了。那个男孩的妈妈就是那宗案件的死者,而我是案件的目击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