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嗯”了一声,眼睛却仍然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女孩又对我歉然一笑:“我不该打搅你的。快睡吧,或许那就是个普通的梦呢。”

我也笑了笑,同时假意闭上了眼睛。不过我的脑子里还在乱哄哄地想着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停歇。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一次,躺在我身边的女孩也迟迟没有睡去…

这一通胡思乱想直熬到天色发白。我是在撑不住了,这才沉沉睡去。这一睡可就睡死了,等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时,天色已然大亮。我睁眼一看,却见身边无人,那女孩正坐在书案旁,衣妆已梳整完毕。

“有人来了。”女孩对我说道,见我神色仍有点迷糊,她便又笑问:“你还没睡醒呢?”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思维慢慢清醒。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我听见瘦警察的声音在门外招呼:“冯侦探起身了吗?”

“来了来了。”我一边应声一边快速穿戴好衣衫,然后我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却见门口除了那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外,还站着个干瘪瘦小的老者,正是来自县城的吴春磊警长。

“行了,你们两个到旅店门口等着。”吴警长先把两个属下支开,然后便走进屋内。女孩站在我身后,冲来者颔首施礼:“吴警长,你好。”通过我昨晚的讲述,她已知道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其实是个好人。

老头瞥了女孩一眼,嘀咕道:“真像,这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说完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昨晚没休息好吧?”我看对方面色焦黄,眼睛里则满是血丝,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根本就一晚没睡!”老头龇牙咧嘴地抱怨着,同时还抡起胳膊晃了两圈,“这肩膀也疼得厉害,他奶奶的,鬼天怕是又要下雨了!”

“那案子怎么样?查出什么线索没有?”我说的“案子”自然是指阿锤被害一事,老警察正是为此一夜未睡。

“死后被埋,致死原因是后脑部遭到重击。凶器就是阿锤从自家带走的那个锄头。嗯,那个铁锹和锄头都找到了——就在竹林旁边的河沟里。”

可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是谁干的?”

吴警长摇摇头:“这个还没查出来。”

我急了:“这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肯定是凌沐风干的!阿锤那天晚上带着铁锹和锄头出门,就是要去刨凌家的竹林。结果他在刨的过程中被凌沐风发现了,因此惨遭毒手。凌沐风一定是趁着阿锤俯身用铁锹挖土的时候袭击了他,用的就是阿锤自带的锄头。然后他把尸体就地掩埋,铁锹和锄头则扔进了河沟里。多明显的事!”

吴警长听我呱啦啦说完,一翻眼皮反问道:“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我咧咧嘴,不吱声了。

老头这时又摆了摆手,说:“行了,我来也不是要跟你讨论什么案情。我就是问问你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离开峰安吗?”我看看身旁的女孩,犹豫道,“我们…还没想好。”

老头立刻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已经给你买好了车票,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插话道:“可是楚云还没找到呢。”

我也说:“是啊。还有凌沐风,他做了那么多坏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老头瞪眼扫视着我们两个:“这就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你们留在峰安,只会分散我的精力。”说完之后,他又伸出胳膊搭住我的肩头,做出要和我耳语的态势。因为他的个头比我矮很多,我只好主动垂下脑袋,把耳朵送到了他的嘴边。

“人已经帮你弄出来了,你还不走干什么!?”老头对着我的耳膜低声呵斥,“就算你小子不怕死,难道你还想把这女孩也拖下水吗?”

“那好吧。”我终于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转头对那女孩说道,“我们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没有做声,她的神色牵挂不决,我知道她心中还是无法放下自己的姐妹,便又劝慰说:“吴警长一直在追查楚云失踪的案子。你放心吧,他一定能查清楚的。”

女孩点头说:“我都听你的。不过我想把昨晚的那个梦告诉吴警长。”

老头纳闷地挠着脑壳,问:“什么梦?”

女孩便把昨晚做的梦描述了一遍,然后她又向对方解释:“我和楚云能心灵相通,这个梦应该也是她传递给我的感受。所以楚云最终很可能是遭遇了大火,能找到这个火源,就能找到楚云的下落。”

“大火?”老头凝思了一会,摇头道,“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会慢慢琢磨的,不管楚云是生是死,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女孩轻叹一声道:“好吧。那就有劳吴警长了。”

见我们同意离去,吴警长这才宽了心。他陪我们一直待到临近发车的时分,然后又亲自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

路上我注意到有两名男子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身后,便悄声提醒吴警长。老头蔑然一笑,说:“是凌沐风的眼线,我早就看到了。你们不用怕,有我在,他们不敢乱来。”

我们上车后吴警长仍不肯离去,他坚持在站台上守候着,直到那火车汽笛声响。

我把身体探出车窗,向老头挥手道别。吴警长一把抓住我的手,趁着火车开动前的最后时刻向我喊道:“让我的梦落空一次吧,再也别回来了!”

我感受到老头的诚挚关怀,心中亦有感动。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那粗糙的老手,以示谢意。随即火车便缓缓开出。老头松开我的手,只用目光相送。

火车渐行渐远,驶离峰安而去。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她歪头看着窗外的群山,思绪不知凝在了何处。这里是她的故乡,但这故乡留给她的却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一段回忆。在这离别的时刻,如果峰安镇还能让她怀有一丝眷念,我相信那眷念一定是来自于她的姐妹——楚云。

虽然是中午时分,但天色却越来越暗。我向窗外看了看,只见天际浓云滚滚,便道:“吴警长没说错,这天果然是要下雨了。”

女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泪花闪闪欲坠。

“怎么了?”我轻轻握住女孩的手,“你在想些什么?”

女孩转动目光看着我,然后她咬着嘴唇说道:“我越想越觉得楚云的处境不妙,很可能…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我微微皱眉:“你又想到什么了?”

女孩道:“凌沐风明明知道我不是楚云,可他却故意要把我关在精神病院。为了掩盖真相,他甚至还杀死了两个人。他为什么会这么狠毒?如果楚云只是失踪的话,恐怕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吧?万一日后找到了真的楚云,他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怀疑楚云已经死了?”我沉吟道,“其实吴警长也这么怀疑,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在寻找,但始终找不到楚云的尸体。”

“会不会是凌沐风抢先一步,已经把尸体处理了?所以我才会有昨晚的那个梦。”

我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凌沐风烧掉了楚云的尸体?”

女孩无声地点点头,神色悲伤凄凉。

“那她死了还能托梦给你?这也…”我欲言又止,但话中的隐义已十分明显。楚云活着的时候能与女孩产生心灵感应,这倒有可能;可楚云如果已经死了,女孩还能感受到她死后的经历,这可就太玄乎了吧?

女孩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我昨晚的感觉是那么强烈,甚至直到现在,我的脸颊上也还有热烘烘的感觉呢。”

“是吗?”我用手背轻轻在女孩脸上搭了一下,“现在还热呢?”

“还有一点点,不过不像昨晚那么明显了。”

“那还真是玄乎…”我嘀咕着说道,“不过要说凌沐风烧了楚云的尸体,这也不合理啊。烧尸体的动静可不小,而且还很难烧完。凌沐风何必弄得这么麻烦?像处理阿锤那样挖个坑一埋,岂不是既隐蔽又方便?”

女孩微微抿着嘴,不置可否。这时窗外卷进了一阵秋风,风中还夹着些雨点,女孩受了凉,便下意识地往车厢里躲了躲。

“下雨了。”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拉住窗户玻璃往下方拉合。那车窗已然老化,一下竟未能拉动。我只好又把身体向着窗外凑了凑,摆直胳膊加了把力气。那车窗终于松动了,不过就在窗户合上的同时,亦有更多的雨点打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忽然间愣住了,呆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女孩注意到我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些事…”我自言自语般说道,然后抬头反问对方,“你说你脸上有灼热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你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热烘烘的,像被火烧了一样?”

“你被火烧过吗?”

“没有。”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追问:“那你怎么知道那感觉像火烧?火烧是很疼的,你昨天晚上感觉很疼吗?”

“倒不是很疼…”女孩犹豫道,“就是有点,好像是热辣辣的那种感觉。”

“热辣辣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似的。一片一片的,但又没有像真正火烧那样的特别强烈的疼痛?”

“嗯,差不多。”女孩好奇反问,“你知道这感觉?”

“我知道。”我点点头,然后又详细解释说:“我曾被凌沐风派人扔到一个废弃的石灰池子里。后来老天开始下雨,那石灰遇水之后便开始烧灼我的皮肤,那感觉就是这样的!这一下雨,我就想起来了。”

“是吗?”女孩立刻明白了我的潜台词,“那你的意思是:楚云没有被火烧,她也是被扔进了石灰池里?”

“如果凌沐风要处理楚云的尸体,这可是最方便的手法了。”我看着女孩说道,“那些石灰池本来就是凌家的废矿,随便找个池子一扔,上面用石灰一埋,谁能知道?”

女孩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那为什么我的梦里楚云是浑身着火的呢?”

我说:“你只是感受到了楚云的痛苦,而对于这种痛苦,你并不能分辨出是石灰灼烧还是其它什么。你的梦正是因为这痛苦生成,你没有更多的经验,所以你想象出的场景就是全身都烧了起来。”

“难道真是这样?”女孩喃喃自问,片刻后她又急切地看着我,“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把这个思路告诉吴警长,让他在那些石灰池子里找找看!”

我却摇了摇手:“不,如果你真想去找,就不能告诉吴警长。”

“为什么?”

“你刚才没看到吗?吴警长已经被凌沐风的人盯得死死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凌沐风的掌控中。而那些石灰池又都是凌家的产业,老头去找能找到什么?凌沐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挡他个两三天,到时候真有证据也会被转移销毁了。”

女孩感觉我说得有理,只好问我:“那我们该怎么办?”

“真要找的话,就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俩悄悄地返回镇上,趁着天黑去找。凌沐风看着我们上了火车,他肯定不会想到我们又会折回去。所以他只会派人盯住那些警察,根本不会防范我们的。我们如果能找到证据,那就先想办法保护起来,然后再去通知吴警长不迟。”

“对啊。”女孩拍手附和,“那我们就赶紧下车吧。”

前方就是县城火车站了,如果要返回峰安镇,在这里下车正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我看着那女孩,神情却又犹豫起来。

“你怎么了?”女孩眼看着火车已渐渐靠站,忍不住催促道,“现在不下车,火车可又要开远了!”

“你真的想回去吗?”我苦笑着问那女孩,“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该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凶险。”

“我要回去。”女孩正色看着我,决然说道,“楚云是为我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我怎能一走了之?我一定要让伤害她的人受到惩罚。即便只有一丝的希望,即便要冒着天大的风险,我也要试一试。”

我沉默良久。终于在车轮彻底停下的那一刻,我吐出两个字来:“好吧。”

我和那女孩走出了车厢,不久火车便又鸣笛而去。我听着那远去的车笛,耳边响起的却是吴警长的声音。

“让我的梦落空一次吧,再也别回来了!”

这是来自于一个老者的最善意的提醒。

可我终究还是要回来。当那火车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生命也跟着那车轮一道,从此远去,永不回头。

第十八章绿茶和砒霜

公历十月初一。

一个新的早晨。秋雨止歇,但天色仍是阴沉沉的,看那架势一整天也休想见到阳光。

我独自来到凌府门外,却见凌沐风正在打理种在院中的花草。我便隔门叫了一声:“凌先生。”

凌沐风转过头,透过院门上的栅条看到了我。他微微张开嘴,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他冲守候在一旁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便过来打开门,把我让进了院子。

“冯侦探,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凌沐风上下打量着我。在他看来,我已没有任何回来的理由。

我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凌沐风面前,并把手中的某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个玉镯,碧绿通透,一看便知是上等的货色。凌沐风立刻变了脸色,他将镯子抢在手中,同时问道:“这是哪来的?”

我不答反问:“看来凌先生对这东西熟悉得很?”

凌沐风一怔,挥手道:“烦请冯侦探移步,到内堂细说。”我心中早有分寸,便大咧咧直往楼厅内走去。凌沐风跟在我身后,在进厅门之前他吩咐那仆人:“你去院子里守着,不要叫别人打扰了我们。”那仆人应声留步,守在了院外。

凌沐风把我让到客厅里,我们在一方茶几前双双落座。随后凌沐风便抚着那只镯子问道:“这是我夫人佩带的玉镯,不知为何落在你的手里?”

我也不绕什么圈子,直言道:“我找到了楚云的尸体,自然也就得到了这只手镯。”

“楚云的尸体?”凌沐风显得很愕然似的,“难道我夫人已不在人世?”

我愤然瞪视对方:“你装什么蒜?楚云一点水性都不会,她被你打落坠河,怎么可能生还?”

凌沐风对我的斥责无语反驳。他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才道:“楚云失踪已有数月,我一直在多方寻找,但却毫无音讯——冯侦探好大的本事,竟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试探意味,便“嘿”地说道:“不是我本事大,这事多亏了楚云的姐妹叶梦诗。她们姐妹俩心灵相通,所以叶梦诗能感受到楚云的痛苦。我们正是凭此找到了楚云的尸体。”

凌沐风“哦”了一声,神色间将信将疑,同时他又把那只手镯凑在眼前细细端详了一番。

“这手镯的确是楚云之物…”他沉吟着抬起头来,目光炯然地看着我,“请问冯侦探,我夫人的尸体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冷笑道:“在哪里找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现在已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到底在哪里,就只有我和叶梦诗两个人知道。”

凌沐风凝起目光:“这么说叶梦诗也回到峰安镇了?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呢?”

我回答说:“她去警所找那姓吴的老头去了。”

凌沐风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掩饰住情绪,挤着淡然的神态点头道:“吴警长这几个月也一直为楚云的下落操心。你们这次可算是帮他了却了一桩心事。”

我看着凌沐风哈哈大笑起来。凌沐风便问我:“冯侦探何故发笑?”

我伸手在对方肘弯处拍了拍,说:“凌先生,你不用这么紧张。”

“紧张?”凌沐风微笑反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那还用说?吴老头接手楚云的案子,不就是要把你掀翻吗?只可惜他一直找不到楚云的尸体,这才无法将你定罪。”我探身过去逼视着对方,又道:“如果我们把尸体的下落告诉那老头,你今后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喽。”

凌沐风眯起眼睛和我对视,淡然问道:“那冯侦探今天到访,就是要看一看凌某的窘迫?”

我却嬉笑着摆摆手:“凌先生,我说你多虑了吧?——我实话跟你说,叶梦诗虽然去找吴老头了,但她暂时还不会把楚云尸体的所在告诉对方。她去警所只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

凌沐风略略一品已明白我的意思:“冯侦探是担心凌某会对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