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於陵君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寻找一种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的方式,并且将这种方法教与他人。此外,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

  “何以谓之‘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

  “很简单,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也就是说,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脱,不能消泯种种界限,其实都是因为肉体的束缚。‘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谓也。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灵魂在生前就尽可能地游离于肉体之外。后来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没有这种经历:在执礼或奏乐时因为过于投入,而仿佛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时候与神明、古人交流……”

  “有过,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体验。”

  “那就是我追求的虽生犹死的境界。如果能运用某种技术或通过服食药物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这种状态便好了。只要发现了这种方法,我一定会将它传播给世人,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甜蜜的死亡。”

  “於陵君是因为有过类似的体验,才悟出了这样一套‘死之哲学’吗?”

  “是啊,”葵深深地颔首,“十四岁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时我显然落进了生与死的狭缝之间,却并不觉得痛苦——相对于醒来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剧痛,我所梦游的华胥之国简直是极乐之地。在梦中,我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体验,但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时间久了,梦的内容也就渐渐模糊了。可是当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还会再现——像是平躺在湖底,却又能畅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阳光随波摇曳,时而还有落进湖里的花瓣因为浸满了水分而沉落下来、一直飘到我眼前。在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古代贤者的低语,颂唱着经书上的词句,也有些是我从不曾读到过,或许并没有流传下来的教诲。直到我听到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领悟自己可能已经死去了,此时身处的正是死者的国度。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失,化为萤火虫一般的光晕,一点一点溶解在湖水里。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贤们的魂灵汇聚成的吧!”

  说到这里,葵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最终还是醒了,这很可惜,但也无妨。反正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那里,去和古人融为一体。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把自己的体验和从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间,让世人不再恐惧死亡。这就是我的‘神道设教’。我对《易》里面的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不能为别人所接受,但我会实践它——”

  “愿闻其详。”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义,吸纳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终对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谓之‘神道设教’!以上就是我对巫女之职责的理解。”

  “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道设教’的目的呢?我觉得,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难施行。因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权力便可做到,而你试图让别人信仰自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写作。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书》的传承史吗?”

  “略有耳闻。始皇焚书的时候把天下的《尚书》都烧尽了。汉兴,文帝派晁错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里学习《尚书》,最终写定成现在我们看到的二十九篇。”

  “但是,我曾听伏生的再传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宽先生说,当时实际教晁错《尚书》的人,并不是已九十余岁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伏生的女儿对我朝经学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但她终究隐藏在历史的暗部而不为人所知,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虚名与实际的功业之间做出取舍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后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实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读到许多儒家的礼书都撰者不详,但是这些著作确实对后世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只要写下著作,任其匿名流传,虽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谢的声名,却足以完成我的夙愿了。”

  “我想起来了,《周易》的原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主语是圣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参与祭祀、奏乐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时一世的巫女罢了,而我想成为的,是永恒之巫女。儒家称孔子为‘素王’,因为他没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却为后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无法再参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声名湮没,只要我拟定的‘法’还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时代与未来的全部时代许下的‘愿’还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灭,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阅读,我就是在神前跳着永不终结的舞蹈的永恒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若英听罢,长叹一声。露申亦为之震撼,头上渗出羞赧的汗珠。她从葵的话语里感到了真诚,尽管她仍不愿接受葵这个人。

  “葵,你是个伪善的人。”露申强迫自己这样说道,“你说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伤害别人罢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样说,小休应该也不会死。”

  “在我自己的罪证面前,露申,我无法反驳你的话。的确,如果我当时没有讲那些话,小休就不会死。”

  葵看着小休的尸身,神情晦暗地说。露申根据她的回答,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假说:小休是因为葵命令她离开自己才自杀的。

  “你明白就好。不论你以后如何,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些体验都已经成为我的创伤了。唯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所有的人并不是白白牺牲……”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但是如果你一再追问下去,我也只好向你坦白——”

  就在这时,坐在葵身边的观若英起身了。

  “露申,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若英说道。葵明白她是为了打断自己的话才这样说的,所以没再讲下去。

  “若英姐,我累了,哪里也不想去。”

  “我也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而且我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把事情讲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若英姐也知道,我一直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若英姐想去的地方是?”

  “旧居——还记得吗?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的父母兄弟殒命之地。”

  若英的答案令露申震愕,亦令她不安。她心知必须在那里讲述的一定是令人悲伤的话题。近来自己接连遭受打击,恐怕身心都已在崩溃的边缘。露申还不知道,若英要讲述的事情将带给她的情绪,绝非只是悲伤而已。

  从结果来看,露申那颗单纯无垢的心,在蒙尘之前,就已经彻底碎裂了。

  四

  “若英姐,到底是什么事……”

  露申与若英站在旧居破败的院门前。其时雨歇云散,久违的一轮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青苔爬满院门,茅草堆成的悬山形门檐上开着白色的无名之花。左边的门扉已倒向院子内侧,右边的却无法推开。虽不情愿,两人还是踏过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门,进入院中。

  这里被废弃后的第二个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树被落雷击中,枝叶都焚毁了,只剩焦枯的主干仍立在那里,时而供昏鸦歇脚。那次火灾也将主屋烧去了半边。大约是后来下起了雨的缘故,剩下的半间主屋才未被祝融撷去。

  此时葵正在做什么呢?露申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旋即被自己扑灭了。虽然她也很担心葵,知道她与小休的尸体独处一室,恐怕是极端痛苦的,可是在她眼前的观若英正站在痛失全部至亲的场所。

  “关于父兄的死,露申是怎么看的?”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不过之前我把案情告诉葵之后,她倒是说了几种可能性。”

  “她是怎么说的呢?”

  “不用管那种人的看法了。我推想是这样的,若英姐被关在仓库的时候,雪还未停,凶手已经到了院子里,若英姐逃走之后,他杀害了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弟,而在芰衣姐来到这边的时候,凶手仍在院子里,只是躲了起来……”

  “这不合理,为什么凶手没有将芰衣姐一并杀害呢?露申果然太善良了,所以才看不穿真相。”

  “葵倒是假设了两种家人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那过于荒诞了。而且不管是哪种说法,到最后都会剩下一些她无法解释的线索。”

  露申这样说着,却蓦地想起近几日发生的凶案也极可能是她的亲族相互杀戮的结果,不由黯然。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怀疑芰衣与若英。

  晚风吹动春草,暮影渐渐吞噬着院落。

  “现在她已经洞彻了真相,露申却还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江离是知情的,我很早以前就告诉她了。出乎我的预料,对此她没怎么挣扎便接受了。我本以为我会死在她前面,她会在我死后将一切告诉你。如此一来,你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了。”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

  “现在,这世上只有於陵君和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想你现在未必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不想听。若英姐,风很冷,我想回去了。”

  其实,露申感到的寒意并不来自晚风。

  “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告诉谁了,不过若展诗哥和会舞问起,告诉他们也无妨。露申,我一直很羡慕你,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也很想成为无逸叔父的孩子,想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父亲身边感受不到爱,他对我倾注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使命感’。身为巫女的使命感、身为观氏后人的使命感,以及,最重要的是,身为他的女儿的使命感,这些观念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仿佛是背负了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的命运,我实在担当不起。可是,一旦懈怠,就会被他用鞭子驱赶。你明白吗,与其做轮前、鞭下的骐骥,我倒是宁愿做一匹不受束缚的驽马。”

  “这不是若英姐的本心!我所知道的若英姐……”

  更加拼命,更加勤勉,发愤忘食,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是这些话,露申已讲不出口,因为某个预感压在她的咽喉处。

  “我的本心你不会明白的。露申,我一直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却又不会被苛责的人。为什么我已经那样拼命地迎合父亲的期待,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许,一次也没有。如果得到赞许的话,或许我就会认为以往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达到了父亲此前对我的预期,自此开始我将为新的目标而努力。可是,因为一直得不到肯定,我才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的、错谬的,我才觉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所以我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