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真如她刚刚所讲的那样,她是杀害我的亲人的凶手,我或许不该救她——露申的心底酝酿着近乎悔恨的情绪。当然,她心知自己无法坐视葵在自己面前死去,即使她真的做了那般不可宽恕的事情。

  结果,露申抱着小休的尸体,艰难地走向葵的住处。因为缺乏气力,露申只得任小休的两脚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葵也知道自己的话令露申陷入了混乱,就不再说什么,缓步跟在后面。

  若英则走在葵的身边。

  进入室内之后,露申将小休的尸体陈放在地,除去雨衣,跪坐在一旁。她注意到,小休的舌头伸出牙齿,与嘴唇齐。下身有矢溺流出,弄脏了衣物。露申打算清洗小休的遗体。她褪下小休的衣物,翻过她的身体,继而就看到了衣物之下的道道鞭痕。

  鞭痕交错,密布在小休的脊背、臀部与大腿上,却没有一鞭打破她的皮肤。

  显然,从这娴熟的鞭打技术也可以判断出,这都是於陵葵的杰作。

  露申还觉察到,这些伤痕青肿未消,似乎是昨日刚刚留下的新伤。同时,小休的身体弥散着药剂的气味,似乎於陵葵对她施加鞭打之后,又为她涂上了伤药。

  “葵,你昨晚是不是又打了小休?”

  露申厉色问道,但於陵葵没有作答。

  “莫非是你逼死了她?刚刚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莫非都是你的演技?”

  没有回应。

  “为什么说所有人都是你杀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来到云梦泽,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的家族与你到底有过什么恩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日常生活——不,你已经摧毁了我所生活的世界……”

  面对默不作声的葵,露申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她抄起葵前日置在案上的书刀,起身走向葵。她并没有伤害葵的打算,只是希望藉助这把微不足道的“兵器”令葵开口罢了。可是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

  “不要过来!”

  起初露申以为这是葵的叫喊声。但是她眼中的葵的面部纹丝未动,嘴唇始终合拢着。她将视线投向葵身边的若英。只见若英紧闭两眼,将头深埋在胸前,两手抵在额头两侧,声嘶力竭地喊道——

  “露申,放下它!”

  “若英姐,我……”

  “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情!”

  若英的话音俨然已是悲鸣。露申从未见过如此动气的堂姐,因而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知趣地将书刀放归原位,重新坐好。

  “说起来,两天前我还在和小葵说笑打闹,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认为可以和她一起做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去许多我不曾听闻的地方。我也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她而改变,一个一度被遮蔽的世界会因她而向我敞开。但是现在,这些想法不仅都被证明是可笑的,亦被证明是可耻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於陵葵,如果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如果你没有来云梦就好了,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从未出生就好了,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人变得不幸……”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葵自嘲地说道,又自嘲地笑了。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若英又将葵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露申并不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但她确实体会到了其中的情绪。长久以来,露申都抱持着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活在世上,每当父亲拿自己与姐姐们比较,她就会涌起那种感情:愿自己从未出生。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即使论自我厌恶,她也远无法与此刻在她面前的於陵葵相提并论。

  毕竟,刚刚露申也见到了,葵真的动了寻死的念头。

  刚才若英姐到底对葵说了什么?露申想知道,却没有发问。她还是更在意葵之前说的那些话。

  “露申,去向叔父通报一下小休的事情吧。我希望我们能为於陵君提供一具棺椁。若於陵君不愿将她的遗体送回长安下葬,或许我们可以把她葬在云梦。”

  “或许这样也好。”葵叹道,移步到小休身旁,毗邻露申而坐,“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些发现的话……”

  “那么於陵君,因为小休的死,那件事的真相你也已经全部明白了吧?”

  若英问道。

  “是啊,我也全都知道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谈些有关罪与罚的事情,谈我和江离的约定,谈论巫女、死亡与神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原本以为最先死去的人会是我,可是现在的结果实在出乎我的预料。芰衣姐、姑妈、白先生、江离,包括小休,他们都是应该活下去的人,反倒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才活到今日。我想,恐怕,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心。露申,这样说或许你会生气吧,有些话我不大想让你听到,希望你能回避一下。”

  “我明白。”

  露申说着便起身走向房门,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我会尽快讲完的,你也速去速回吧。”

  “我觉得应该让露申也知道……”

  於陵葵如是说,若英却摇了摇头。

  “该告诉她的事情,我会亲口对她说的。但是我一次不能应对那么多听众。而且我也担心露申在场,於陵君无法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这个人过于温柔了,又太笨拙,其实一直都不想伤害谁,但到最后总是事与愿违。”

  若英的话音仍回荡在房间里,露申却已走入雨幕之中。她无法理解堂姐的话,在她看来,葵是残酷而精明的,断断称不上温柔、笨拙。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站在葵那边?为什么姑妈也好、江离姐也好、若英姐也好,都如此信任这个不该被信任的人?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露申才走出十数步,就被种种阴郁的念想击溃了。

  她强迫自己相信,葵才是潜藏在种种惨剧背后的真凶。

  三

  将小休的死讯通报给父亲之后,露申返回葵居住的院子。若英见她出现在门口,就招呼她坐下,告诉她私密的话已讲完了。

  “现在我在和於陵君谈论关于巫女的话题。露申也参与过祭祀,不妨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吧。”

  “小休尸骨未寒,遗体就摆在面前,我不忍谈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露申毫不婉转地拒绝道。

  “小休若活着,应该也会很好奇她的主人将提出怎样的观点。所以,我觉得在她面前讨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葵紧锁着眉头附和着。

  “那么,请允许我保持沉默。我这种人没有被称为‘巫女’的资格,所以也没什么好讲的。”

  “论资格的话,我也没有。”葵说道,“仅仅因为是长女,就被称作‘巫儿’,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担负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须担负它,于是勉强自己学习了许多儒家关于祭祀的理论,也掌握了一些具体礼仪。但这都是父辈强加给我的。”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吧。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被剥夺太多东西,不像於陵君……不过我们也因为这层身份而获得了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权力’,不是吗?”

  “那是怎样的权力呢?是逃避种种杂事牵累的权力,还是沟通神明的权力?”

  “我们都受到了礼、乐方面的教育,这就是一种权力吧。”

  “受到教育的权力……吗?”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会被教以音乐、舞蹈的技艺;若生在经师家,可能会学习《诗》与《礼》。但能兼有这两者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样的巫女了。”

  “但我听说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