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申转过身试图反击,却绊倒了自己,跌跌撞撞地扑在了卷耳几上。好在砚台没有被打翻,只有兔毫笔和一块木牍落在了地面上。小休连忙过去扶起露申,又躬身拾起笔与木牍,习惯性地交与了自己的主人。葵又将其递与江离。三名到访的少女都瞥见了写在木牍上的文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第一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第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第三行)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第四行)
首二行笔法相同,后二行字迹一致,似乎出自两人之手。第三行“我”与“心”字之间,有涂抹的痕迹,想来是写错了一个字,发觉后又涂掉了。露申和小休不读《诗》《书》,并不知道这几句话的出典,葵自知这是不该看到的东西,也并没有讲什么。江离接过笔与木牍,将它们放回几案,又轻声地将露申责骂了一番。露申虽知道自己有错,仍觉得委屈,心里只是盘算着怎样报复葵。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告辞吧。”葵说,“我本是为了向若英姐谢罪,而今更要向江离姐姐谢罪了。”
“於陵君……葵君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家露申不好,让你见笑了。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接受。我想明日若天气不错的话,叫上若英,四个人一起去溪边濯发。不知葵君有没有兴趣?”
江离所说的四个人自然不包括身份低微的小休。
“一直听说楚地的女孩子很喜欢在清晨濯发,看来传言不虚。我很有兴趣,请务必让我参加。”
“既然江离姐姐这样说,我也不可能拒绝啊。”
露申也表示赞同。
“不过若英早上很喜欢赖在床上不起,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叫醒她。明日露申可以先带葵君去溪边,我和若英可能会稍稍晚到一些。”
“知道了。”
就这样,三人离开了堂屋,江离将她们送到门外。
“木牍的事情请帮我保密。”最后江离如是嘱托道。葵与露申自然应允了。
只是在归途,她们就已经忘却了刚刚许下的诺言。
“小葵小葵,刚刚那片木牍上写的内容有什么出处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是在此之前先告诉我一件事,”葵故作神秘地说,“你认不认识上面的字迹?前后两行分别是谁写的?”
“因为从小到大只接触过这么几个人,所以,两种字迹我都认识。嗯,前两行是展诗表兄的字,后面两行应该是江离姐自己写的。”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葵笑着,没有讲下去。
“现在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上面的话有什么出处吗?这么古奥的句子,又是韵文,应该不是他们自己能写出来的才对……”
“你还真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否则的话,怎么和好为人师的你做朋友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葵说着,摇了摇头,“这都是《诗经》里的句子。前两行出自《邶风·绿衣》,后两行出自《郑风·子衿》。”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展诗表兄和江离姐为什么要写这几句诗呢?”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葵不满地说,“我想这大概是两人之间的书信吧。前两行是钟展诗写与江离的,后两行则是江离的回信。我们在回复别人的书信时,有时会直接写在来信的后面,将来信一并送还,我想刚刚看到的木牍应该也是这个道理。至于内容,《诗》三百篇我虽然能背出全文,但现在诸家解释不能统一,我也觉得诗无达诂,所以很难告诉你这两首诗的句子究竟有什么含义。不过说到‘绿衣’,倒是和小休有点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
“儒家认为黄是正色,绿则是不纯的间色,所以‘绿衣’并不是高贵的人应该穿的,恰恰很适合穿在小休这种人身上。”
“小姐又拿我说笑了。”小休苦恼地说。
“不过这首诗并不是描写女仆的。因为它后面讲到了‘绿衣黄裳’,黄色是高贵的颜色,不该穿在女仆身上。有一种解释是说,‘绿衣黄裳’表示高贵的颜色在下,卑贱的颜色在上,是媵妾地位高于正妻的意思。我觉得这一解释也有点偏颇。我们离诗人的时代太远了,所以种种解读恐怕都不能尽信。”
“那么小葵认为这首诗到底讲的是什么呢?”
“《诗》学里有一个概念叫‘起兴’,就是从看似没关系的地方讲起,引出真正要讲的话。我觉得这句诗也可以如是解读。我推测,钟展诗真正想说的,只是‘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罢了。翻译成你也能听懂的话,就是‘我好伤心,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自己伤心’。”
“那么《子衿》讲的又是什么呢?”
“嗯,其实露申也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吧。以你的心智,即使我现在解释了,明天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问白止水先生吧。只不过,可以推想,到了明天你绝对不会记得这句诗,也绝对不会去问他。”
被戳中了痛处的露申听到这里沉默了。她的确无法保证,到了明天自己还记得要去向白止水求教《子衿》的意思。毕竟,她是个乐天、健忘且无恒心的人。
“小姐,我们到了。”
小休适时地说,将两人一触即发的争执扼杀在萌芽状态。
观家为於陵葵和白止水各准备了一个小院,形制与江离、若英居住的类似,只不过水井在堂屋和卧室之间,使用起来更便利一些。观家的其他几座小院也都是如此。葵的行李堆放在堂屋的西半边,东半边则留供活动之用。小休将睡在堂屋里。这一晚,露申会留宿在葵的卧室。可以想见两人会聊到很晚,亦可以想见在谈话的过程中露申会一直被葵挖苦、讽刺,却毫无还击的机会。
“小休今晚也一起睡在里屋吧。”露申提议道,“和你的主人单独相处,我稍稍有点不放心呢。”
“否决。”葵没等小休用客套话拒绝露申,就干脆地说道,“小休,今晚不管露申怎样求救,你都不要过来。这是命令哦。”
“我知道了。”面对两人戏谑的话,小休仍是一脸认真的表情。
第三章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一
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黄鸟立在枝梢,啼声不断。露申牵着葵的右手,引她走向溪边,自己的右手里则握着精巧的沐盘。盘中放着木梳与篦,亦有用于拭干头发的布。她们此行不是为了怀沙自沉,亦不为采桑,只是赴濯发之约罢了。
《离骚》有云,“朝濯发乎洧盘”,这讲的虽是女神宓妃的生活,而楚地的习俗也可以从中窥知了。
两人穿行在峡谷间,两侧是峭壁,一路向西走去。峡谷时有曲折,但总体是东西向的,最西端是一泓溪水。这段溪流与它的上下游之间都隔着瀑布,所以无法循着水流走到山外。因而,不必担心在路上或濯发时遇到外人。
“小葵不叫小休一起跟来,真的没问题吗?你知道该怎样洗头发吗?”
露申问道。两人出门的时候,小休仍留在房间里。
“你可以教我。”
“我才不要教你呢,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那么,就拜托你帮我洗了。”
“小葵知道什么是羞耻吗?”
“当然知道。‘礼,君不使无耻,不近刑人’。我觉得你不是无耻之人,才这样差遣你,你应该感到荣幸、快慰才是。”
葵强词夺理,可惜闇昧如观露申者终究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所以她赌气地默不作声了,却没有放开葵的手。
途中,两人路过了一间版筑结构的房屋。屋门前生着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