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此,小休还是发问了。
有时明知会被责骂,小休还是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大概是希望藉此引起主人的注意吧。
“小姐,我不是很明白……”小休拽着葵的衣袂,胆怯地问道,“小姐刚刚说的‘太一’是北辰,但是之前观大人问的是‘东皇太一’。一个在北,一个在东,它们真的一样吗?”
“还真是个多嘴的孩子,”葵转过身,捏了捏小休的脸颊,戏谑道,“不过好奇心旺盛这点倒是和我很像嘛。如此说来,也不枉我从《诗经》里为你选了这个名字。”
“我觉得多嘴这点也和小葵很像啊。”
露申在一旁窃笑道。
“小姐才没有像我这样多嘴呢。”
结果,竟然是小休反驳了露申的话。在座的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休见状,羞涩地涨红了脸、缩了缩头。
“那么,我就为自己的女仆提供一次特别服务吧。溥天之下应该再难找到我这样善解人意的主人了。”葵心里对小休的做法其实很是满意,毕竟原本不谐的气氛就此缓和了。不过嘴上还是不能让步,必须明确主仆上下之别。于是,她凑到小休耳边以最轻的声音说道:“回到房间之后再慢慢教训你。”
小休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也并不害怕。之前表现出的胆怯,只是因为羞于在众人面前讲话罢了。她心知葵时而残酷地对待自己也仅仅是为了摆出主人的架子而已。
“以下的种种解释,完全是我的猜测,恐怕也寻不到什么切实的根据。但是如果征考文献,辨察风俗,应该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我认为,随着时代的推移,人对四方尊卑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因而太一居住的方位也势必要变化。其中的理由,我刚刚就已经提示过了……”
“是这样吗?”
露申仍不解,小休的眼中也闪着好奇的光。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最早的时候,在先民的观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众星都等同于庶民。而‘天官’系统形成后,这种观念发生了变化,天极星,也就是北辰,成为了天的主宰者。其实,这是两个信仰模式,前者可以被称为‘太阳崇拜’,而后者则是我们更熟悉的‘星空崇拜’。”葵解释道,“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一切就很清楚了,在‘太阳崇拜’的信仰体系中,日出的东方是最尊贵的。《易传》说‘帝出于震’,又说‘震,东方也’,也就是说帝王出于东方,这‘帝’想来指的就是太阳了。所以,在崇拜太阳的楚人看来,作为最高神的‘太一’理应是‘东皇’。而在‘星空崇拜’的信仰体系里,不随群星移动的北辰相当于帝王,因而北方就是最尊贵的了。”
“但是於陵君,”即将主持这次祭祀的观姱也忍不住开口了,“楚人祭祀的太阳神是东君,而非东皇太一。你的这个解释和事实似乎有些抵触……”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呢,原本楚人奉祀的主神是东君,而后东君的地位渐渐被太一取代,因而太一又被冠上了‘东皇’这一名号。我总觉得,东君本就是‘东皇’的意思。当初读《九歌》的时候就很不理解,为什么前面有一首《东皇太一》,后面又出现了《东君》。现在想想,或许这样解释也不错。”
“或许正像你说的这样吧,其实长期以来,东君都作为从属的神明,与东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细读《九歌》之后,我也觉得它的地位本应更特别一些。”说着,观姱背诵了整首《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比较奇怪的是‘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①’这几句,因为《九歌》写到祭祀东皇太一的时候也只是说‘扬枹兮拊鼓’‘陈竽瑟兮浩倡’而已。也就是说,按照《九歌》的记述,祭祀东皇太一时只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东君则用到了瑟、鼓、钟、篪、竽五种乐器。我不知道这到底暗示着什么,但是有可能在较早的时代,东君是作为主神被祀奉的。”
①“萧”字在一些版本里作“箫”,注家多解为乐器,恐有误。据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三的考证,此处的“萧”字应解释为动词,表示撞击的意思。
“不过,姑妈,”露申问道,“《九歌》的记载可靠吗?”
“我不知道,但也没有比它更可信的材料了。”观姱回答说,“楚国过去祭祀东君的方式,现在已经失传,除了《九歌》,也找不到其他记载。”
“我认为《九歌》是可靠的。”於陵葵说,“据前人的解释,《九歌》是屈原遭到放逐后,流寓沅、湘之间时写作的。当地人信巫鬼、好祭祀,祭祀时一定会伴随歌舞。屈子见这些歌词实在鄙陋,就为之重作了《九歌》。所以我想,屈原写作的根据恐怕也包括沅、湘之间的祭祀方法。儒家说‘礼失求诸野’,祭祀方式也是一种礼,在国都已经失传了的祭祀方法,或许会很完整地保留在偏远的沅、湘一带也未可知呢。所以我觉得《九歌》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至少现在考察楚的传统祭祀不能忽视这一文献。”
“像於陵君这样的人,庶几比得上古之贤巫了吧!”观姱赞叹道,“熟悉文献记载,深习礼的根据,相比之下,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巫者。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能让露申跟随你周游郡国,向你学习祭祀的知识。”
“姑妈在说什么啊,我才……”
露申脱口而出,却没能讲下去。毕竟,就她的本心来说,其实是很想随小葵一起离开云梦的。
“我也想和露申在一起。”葵坦率地说,“可以的话,我想带她回长安。”
“小葵……”
这样的答复的确出乎露申的想象。然而,自己的父亲终究不会同意吧。
露申将视线转投观无逸。
“时候已经不早了,筵席究竟是要散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继续下去,只怕反而要坏了大家的兴致呢。”观无逸起身,如是说道,脸上满是不悦的神色。“我带白先生去客舍,你们也好自为之。”
白止水识趣地站了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了主堂。
看着父亲的背影,露申失声痛哭,扑倒在小休身上,背对着葵。恐怕,她不希望让孤高的於陵葵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吧。
“如果露申姐姐能陪伴小姐就好了。我究竟只是个仆人,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洒扫布席而已。其实对我来说,若能让小姐幸福,多侍奉一个主人也没有关系,虽然可能会很辛苦……尽管和您接触的时间很短,但我能看得出来,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小姐非常开心,就连我也……”
小休说着,泪水滴落在露申的发丝上。
“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的。你们不要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午后露申已经哭过一次了。这或许也不是坏事,《易经》说‘先号咷而后笑’,哭过之后也许事情会有转机。”葵叹道,“不知道若英姐姐有没有睡,刚刚对她讲了奇怪的话,我想向她道歉。方便的话,露申请为我带路吧。”
在小休的搀扶下,露申起身,满是泪痕的脸上仍留有织物的纹路。
“小葵为什么这么心急,不能等我哭完吗?”
“小休也一起来吧。”葵无视露申的话,继续说道,“实在抱歉,我们也先告辞了。”
“你们去吧。也代我问候若英,那孩子也很可怜。”观姱说,“她大概连离开云梦泽都做不到吧。露申,长安是个不错的地方,离开这里之后,我一直过得很幸福。虽然心里放不下云梦,但我究竟不想终老在这个地方。我会想办法说服你父亲的。他虽然有些顽固,却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可能不为女儿的幸福做打算。”
“谢谢姑妈,不过不必了。我打算遵从父亲的意志。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亦没有真正喜好的东西,除了尽孝之外,再没什么可以做的。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江离姐擅长音乐,若英姐精通祭礼,那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孝悌了!这是我活在世上仅有的价值!”
听到这里,葵甩了露申一记耳光,什么都不讲,只是强拽着她离开了厅堂。
“对不起,我家主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以后大概也改不掉了。”
小休颇为得意地对观姱说道,语毕便快步离去。
观姱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她自知无法理解这一代年轻人的心思。
四
三名少女信步走在月光之下、露水之上。和冬夏两季相比,春日的星空也显得有些寂寥。草虫低语,和着三人的脚步,却终不成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