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经离开幽灵客栈了。”“什么?”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那从兰若墓里挖出来的木头盒子,也一起被她带走了吗?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在走出我的房间以后,她把房门从外面给反锁上了。我大力地敲着门,要她放我出去,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在幽灵客栈里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下面还是一个陡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现在,我已经无处可逃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给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暧昧的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已经是子夜了,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然后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最近他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大概还躺在医院里吧。对于周旋的父亲,叶萧始终都有一股歉疚。他看了看时间,如果现在去医院探望周寒潮,应该还来得及。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然后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已经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只是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上帝了,而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事过多年恨已消

  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恐怕——我已经等不到周旋回来的那一天了。”

  “别这么说,周伯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周寒潮嘴角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很久才说出话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和你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样,我也是一个知青,被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我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台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周寒潮的故事像溪水一样叙述着,叶萧渐渐地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十年前的幽灵客栈,和一对年轻的男女。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叶萧却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深呼吸着说:“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后来县里来人调查过这件事,但很快就不了了之了。不久以后,我的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正好给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终于离开了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叶萧不禁叹了口气:“您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但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在我回到上海不久以后,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当时,我只觉得娶妻生子是男人必然的义务,并没有想到感情的方面。不过我的妻子确实是个好女人,我一直很感激她。”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旋的妈妈。”

  “那是因为周旋没有如实告诉你。其实,他的妈妈早就死了,在周旋3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周旋是一个敏感而忧郁的孩子,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他实在是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那张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恢复高考以后,我考进了大学,后来在文化单位工作。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有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却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他微微点点头,喝了一口水说:“3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叶萧的心里一惊,田园不是那个已经死去了的女子吗?正是因为她和周旋的那次奇遇,才使得周旋踏上了幽灵客栈之旅。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一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当时我也很奇怪,后来她全都告诉了我。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周寒潮的表情又趋于了平静,淡淡地说:“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在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再也不敢住在幽灵客栈里了,他们迁移到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结果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谢谢你的倾听

  周寒潮继续平静地叙述:“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都是在海里淹死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荒村的村民,所以荒村的人至今仍对幽灵客栈充满了恐惧。”

  “真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那些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以后,才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从此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以后,不久便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而是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从此以后,子夜歌就此失传了,再也没有人会唱这古老的戏曲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她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都告诉了女儿。自然,这其中也提到了我。”“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周寒潮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终于找到了我”。“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就在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田园香消玉陨之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件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而周旋又无法回来倾听,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实在承受不起那么大的信任。只能安慰着周寒潮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周寒潮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窗外的细雨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很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周寒潮的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周伯伯,也谢谢你的倾诉。”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地说。

  第十二封信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这时候我想到了阿昌。

  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了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了他,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当时天还没亮,外面还下着雨,我心里确实很不好意思,但阿昌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我,一分钟后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楼下,又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这时水月已经醒了过来,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仿佛眼前这迷人的女子,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有的女孩早上起来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化妆,但水月并没有带化妆品进去。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的时候,水月缓缓地走了出来。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把她送回海底去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在我接过那两个饭盒后,阿昌就立刻离开了这里。

  我重新关好门回到房间里。水月蜷缩在床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饭盒放到她的眼前说:“不用怕,是哑吧阿昌,他把早餐给我们送来了,快点吃吧。”

  水月机械地打开了饭盒,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不时地用眼角瞥着我。难道她不信任我吗?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叹息了一声,拿起了另一个饭盒吃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躲躲藏藏,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水月并没有反对我这么做,她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快步下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他们全都惊呆了。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高凡已经逃到对面琴然和苏美那里去了。

  尽管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但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似乎周围的人们并不存在。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正好我也确实饿了,便也动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着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并没有反抗,反而顺势倚靠着我,看起来我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了。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极端厌恶的表情,紧拧着眉毛闭上眼睛。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的恐惧更加助长了我的挑衅,我淡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你们真是不可理喻。”我摇了摇头,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地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对,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