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缓缓念出了这篇陶醉写的文章———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第一次听说幽灵客栈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时国军正与日寇激战于沪上,虹口文化界诸君大多躲进租界以避战火。我承蒙朋友的关照,借住于大公报一位记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难的时日,我从这位记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关于幽灵客栈的种种轶闻。

  战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里却落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涩,两年来居然连区区旅费都不能筹措。惟一个月前,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得以出版,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稿费,正好可以支付旅费。我当即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之旅途。在甬下车以后,我又雇佣了一辆马车,星夜兼程地赶往K县西冷镇,终于在是夜抵达了幽灵客栈。

  我继续问道:“那客栈还有其他什么传统吗?”

  丁雨山回答:“这并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会明白的。”

  “这说明客栈有着悠久的历史。”高凡补充了一句。

  “对,传统总是来自于历史。”我点了点头说,然后我又扫视了这房间一圈,转换了话题:“除了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吗?”

  没有人回答。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正当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注意到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里,她和我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我明白了,便不再说话了。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

  丁雨山在离开前突然问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没有洗澡吧?”

  “没有,这里能洗吗?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热水澡。”

  “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就在后面那扇门里,有热水供应的。”

  他指了指大堂后面的一扇木头门,然后就走上了楼梯。

  这时候阿昌走了过来,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大堂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几分钟以后,我站起来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镜框上。现在我终于能看清楚了,墙上总共有三个老式的镜框,里面镶嵌着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纱布,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脸部轮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难以掩盖的风韵。而她的发式也非常奇特,只有在关于晚清或民初的电视剧里,才能看到这种发式。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比前面一张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么发式。但我却能从这张照片上感觉出什么:幽灵客栈与这个人有着某种重要的关系。

  第三张照片也很旧了,但相对要清楚一些,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他剃着西式的头发,从衣领可以看出是西装的样式,还有一根黑色的领带。看起来他所处的时代,要比前面两个人更接近于现代。

  我又后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这三张照片。忽然,我看到这面墙的脚下还有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个什么东西。

  靠近了才发现,柜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

  能在幽灵客栈里看到这东西真是幸运,我记得我家过去也有过这种唱机,看上去又圆又扁,在里面放一张密纹唱片,再把一根电唱针放到唱片的密纹上,它就会自己转动起来,喇叭里放出各种音乐和声音。那时候我爸爸经常玩电唱机,后来有了录音机就不再用它了,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当废品扔掉。不过,现在这种东西又值钱了,人们把这种老式的电唱机当作收藏品,这也是另一种的怀旧吧。

  眼前这台电唱机上布满了灰尘,似乎已经很久都没人用过了,我低头看了看它的商标,是上海电唱机厂在1965年出品的。

  我真想听听这机器究竟会放出什么声音来,但我还是克制住了。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一股冷风,吊在头顶的电灯摇晃了起来,惨白的光线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闪烁着,我的眼睛也一阵晕眩。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急忙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旅行包里的木匣,谢天谢地它还在。我看着这只木匣,一下子就心乱如麻起来。叶萧,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这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了吗?把木匣放在这里就离去,还是交到客栈中的某个人手中?如果是的话,那个人又是谁呢?不,田园还有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的交代,天哪,这该死的木匣。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包里,关于如何处置它,等明天再说吧。

  然后我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的遥控器。这是一台国产的21寸彩电,客栈当然没有有线电视,全靠电视机上的一根天线。

  我问她:“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我一时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她毫无表情。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我禁不住念出了一句名言:“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清芬微微笑了一下:“你说得真好。”

  这顿午餐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候我看到丁雨山又出现了,他从柜台后面的小门里出来,坐在柜台前算起了什么东西。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打开了一直放在房间里的旅行包,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走出房间下楼去了。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他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小心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我就把木匣小心地放到了柜台上。

  瞬间,大堂里变得异常寂静……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回答:“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

  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我开始确信田园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不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说:“周先生,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想要你的东西,只是刚才我摸到木匣的表面时,手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某种力量通过我的手指,渗透进了我全身,那感觉就像被轻微的电流麻了一下。”

  果然如此,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只能轻声地说:“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我断然地拒绝了他,然后就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

  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走着,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立刻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是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我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我……我看到了!

  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停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盯着手中的木匣,心里一时六神无主,眼前浮现起了悬崖上那女子的影子。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了。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今晚的饭菜相对简陋一些,不过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是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那个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似乎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下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