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不远处有一个母亲带着一队儿女走过,拿了面包捏碎撒开,成群的海鸥马上鸣叫着飞过去觅食,两个孩子来回奔跑着,高兴地咯咯直笑。

  也许再没有很么比孩子的笑更有感染力,可以让整个世界显得松弛、平和。他们同时凝神看着,直到那个母亲领着他们慢慢走远。

  左思安看着前方波平浪静的海湾,突然轻声说:“当年之所以选择神经外科,除了它最难、需要花费的时间最长以外,我还想弄明白,对于过去的回忆会缠绕我多久。”

  “得到答案没有?”

  她摇摇头:“人脑的结构精密,就算科学昌明,也没能破解全部奥秘。按照现有的研究结果,认得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的神经网络,与记忆密切相关的区域叫海马区,它负责将认得经历转化成长期记忆贮存起来。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决定哪些经历被视为不重要,可以被遗忘,那些经历会被留下、留多久。人可以凭借意志、训练来记起特定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经历,也坑内因为疾病、外伤忘记某段经历,单项做到有选择的强行遗忘却基本不可能。”

  她转头看着他,说:“我所有的快乐,都与一段痛苦的记忆有着联系;我想遗忘的,和我决定永远保存的根本无法分开。我怎么可能做到忘记?我做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努力:我离开你,离开纽约,可我来到了巴尔的摩这座城市,医学院毕业后,我有机会去别的地方做住院医生,想来想去,还是留了下来,一直待到现在;五年前,我请整形医生修复了我腹部剖腹产留下的疤痕,手术很成功,基本去除了所有的增生瘢痕组织,现在那里只留了一条平整的痕迹,就算穿比基尼,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可是,”她抬手抚了一下颈后那个文身,“我又去把这句诗文到身上,唯恐有一天,我会忘了你看着我,对我讲出要我快乐时的那一刻。”

  高翔同样记得那一天,从华盛顿开往巴尔的摩的路上,左思安轻轻读了首英文诗。那是正值早春,车窗摇下一半,空气犹带着沁凉的寒意,她的声音温柔,吐出的音节宛如小溪流水,她看着他的眼睛含着笑意,熠熠闪光,头发随风扬起,让他为之神迷。那一刻,他愿她永远保有快乐,也深信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左思安才重新开口:“我以为我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能够正视人的身体,能够淡忘过去的不愉快,能够不再把噩梦当回事,总之,能够把生活安顿好了。可是这次订了婚,又匆忙解除婚约,然后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我被停职……我突然发现,我对一切都没有做好准备,我的生活看起来是按计划进行,其实已经面目全非、不受控制。”

  “所以你决定回国看看?”

  “我并不是要打搅你,真的,我想你肯定早就有完整的生活了。”

  “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强的信心。”

  “我先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希望可以正视过去,重新开始完整的人生,结果……又连带着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温和的说:“我也要谢谢你这次停职,不然我们也许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她微微一震,涩然微笑:“也许不见更好。”

  “你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能怎么想?当年把我们阻隔开的一切都还在。高翔,我甚至在没有当年试图对抗命运的孤勇,我们不可能重来一次。”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生平头一次,我有点儿后悔放弃了把事业做大,挣出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显赫的名声的机会,不然我可以舍弃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让你相信我的决心。小安,我现在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生意人,我要放弃的是一点儿生意而已。”

  “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除非你在意你将来成为名医后,有人会来采访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和你有什么渊源。”

  她呆住:“我不在意那些。但是……”

  “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但是’,不过我们不能让那些‘但是’主宰我们的生活。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小安,我也快老了,在我老到真的消磨掉所有感情之前,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握紧她的手,深深滴凝视她,“这一次,没有人恩能够改变我的决定,包括你在内。”

  左思安看着高翔,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出现,陪她走过噩梦随行的青春,她并不确切地知道她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他,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收藏于她记忆的深处,一直伴随着她。

  人生忽如一场远行,无论有没有从容告别,他们都各自走向不同的旅程。而时间如同滔滔不绝的长河,冲刷流经的路途,磨去青春年少的棱角,抹掉去日留影,弥合曾重创身心的伤痛,同时也慢慢消磨看似永恒的情感。

  当所有伤害都成为过往,终于抵达时间的彼岸,她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爱他,更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不”。

  巴尔的摩也许成了一座衰退中的城市,而他们的记忆仍鲜活存在于此。

  每一次遗忘,都是旧我某一部分悄然死亡;每一个铭记,锁定他们走过的路,携刻爱情存在的痕迹,赋予生命更真实的价值。

  时间证明一切。从国际芭蕾舞台隐退的谭思婷,在成都开了家“思韵舞蹈工作室”,却在招租隔壁铺面时,迎来了不速之客——冯睿。这个十三年前与她因一场“意外”分手的男人,如今是手握多家酒庄的投资人,身边还跟着个总扒着工作室窗户看她教舞的小男孩。当年她为救突发重病的母亲放弃出国机会,却被流言传成“为名利攀高枝”,冯睿在家族压力下提出分手,却悄悄帮她垫付了母亲的手术费。

他以“铺面承租方”的身份频繁出现,帮她修补老化的舞蹈镜,在家长质疑她腿伤时拿出她当年的获奖证书力证实力;她带学生参加比赛缺经费,他匿名赞助全套装备,只留一张写着“你的舞台从不止过去”的便签。当谭思婷在后台旧伤复发,冯睿毫不犹豫抱起她冲向医务室,怀里掉出的绒布盒子里,是枚被岁月磨亮的订婚戒指。“当年没说出口的,不是分手,是等你”,他的话让她泪崩——原来那些年的错过与纠缠,都是为了此刻的久别重逢,而她的舞蹈与爱情,终将在他的守护下重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