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捂着脸摇了摇头,声音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没用的……她就是要钱,我给她就是了。”

“这怎么行!这……这太过分了,你不能这样随便让人欺负!”郑确义愤填膺,说完才发现徐婷抬眼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写着:让他们随便欺负我的,就是你。

郑确百口莫辩。他当然可以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不是我说出去的”,可是有什么用呢?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这些呢?

徐婷缓缓地离开了他的臂弯,离开了他。

她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一个忙吧。”

“什……什么忙?”

“帮我收起个东西,放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见郑确不说话,徐婷苦笑一下,“不想帮就算了。”

“不不。”郑确急切地开了口,“我帮!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会帮!”

徐婷闻言点点头,从书包里拽出一个系着死扣的黑色塑胶袋来,轻轻搁到郑确手上。接下来她转身走了,又只剩下了郑确一个人。

“如果是过生日的话,许的愿会不会有效一点?”郑确站在了那尊圣母像下面,抬头盯着那张石塑的脸。

自从给徐婷帮完那个忙之后,她又不来上课了,而老三自从那天之后,就一直没再出现过。郑确拖着书包,漫无目的地乱逛,不知不觉居然又到了这个地方——那个慈悲的女人张着怀抱,好像一直在等他。他心里一动,闭上了眼睛。

他想要见到徐婷,想要见到老三,他想要他唯一的朋友回来,想要时间倒流回从前。

他的心愿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石像默不作声,郑确盯着她看了半晌,自嘲地摇摇头,拖着步子走了。

他垂着头穿过街道和小巷,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张着,却什么也听不见。车灯交错,模糊晃动的光斑里,他的脑子一点一点回溯到过去,回溯到他唯一拥有快乐的日子,阳光明媚,发梢映成淡金色,白衬衫鼓起的风,老三插着口袋踢踢踏踏地走在后面,喊他:“喂,郑确。”

他闭起眼睛,想要再听一遍。

“郑确!”

郑确迟钝地眨眨眼,竟发现老三站在自己面前。

哦,这里原本离老三的家就不远。

一阵不见,老三好像突然长大了,虽然还是那身T恤牛仔裤,但总归有哪里不一样。也许是发型,也许是表情。郑确呆立在那里,满肚子的话忽然像被碱水泡过,涩涩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如果这是他的梦,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梦醒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意外的证人

汪士奇抽不开身,差徐烨过来送郑源回家,车开到半路,郑源盯着徐烨的嘴角,那个向上的弧度表示有好事发生:“怎么了?发奖金了?”

“哪来的奖金,要是手头这鬼案子能结倒是说不定有点。”徐烨笑嘻嘻的,手指头敲打着方向盘:“哎,汪队是不是要见亲家母了啊?”

郑源一愣:“啊?”

“你不知道?”徐烨瘪瘪嘴,一脸好戏没看成的懊恼:“老局长昨天临下班带了个姑娘过来,在办公室里见的面,哎,你别说,虽然年纪大了点吧,那样貌还真是可以的……”

“那不是挺好么?”

“是挺好,以前啊老局长可没少操他的心,明里暗里撮合多少回了,呐,我们这几个老属下,哪个没被拜托过给介绍一个,我连我亲表妹都送过去了,有什么用啊,那小子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郑源挑起一边眉毛。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所以我说,女人这回事,还是得看缘分。你看,这才见第一次,已经约好了今晚上家里吃饭去喽。”徐烨笑出一脸褶子:“这次要是能成啊,我们也算能松口气了,要我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什么都强,有家了,人就消停了,省得天天支使我们团团转,查这些八字没一撇的无头案……”徐烨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副驾驶坐着的是郑源,不管是老婆还是无头案好像都非常不适合跟他聊。他放慢了车速,尴尬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我的意思吧……”

“没事,你说得对。”郑源低头,“对了,待会儿能帮我在楼下打包个套餐么?我一个人吃,不方便开火。”

“能能能,那必须能。”徐烨如蒙大赦,亲自护送上楼,最后连钱都没要。

“那哪能跟你要钱呢!赶紧回吧!外面冷!”他大大咧咧地挥着手,一溜小跑进了电梯,郑源看看自己腿上的两菜一汤,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客厅里黑黢黢的,很冷。郑源缩着脖子转了半圈,发现阳台的门开着,窗台上搁着一只烟灰缸,五六个烟蒂掐在里面——一定是汪士奇这小子抽完烟忘记关门了。他顶着风把门关上,顺手把烟缸收到餐桌上来,眼睛瞄到泛黄的过滤嘴末梢,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吴汇捻起那根烟蒂的样子。

习惯比欲望更长久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汪士奇的万宝路呢?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截烟蒂已经到他的手里了。门锁转动的喀拉声就在耳边,他吓了一跳,烫着似的扔了回去。

“嘿,你在家啊,怎么不开灯?”汪士奇拍亮了吊灯,大踏步地走进来,温暖的黄光流泻下来,让人舒服了许多。郑源慢吞吞地脱着外套:“我也刚回呢……哎,你不是要出去吃么?”

“对呀,这不是特地回来接你一趟么。”

“我?”郑源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接我干吗?”

“接你当然是必须你在咯!跟你说,我搞到一点有趣的东西。”

“A片你自己看,我可不要陪你。”

“想什么呢你,低俗。”汪士奇拍了一把郑源的后脑勺:“还记得之前我去二十三中查杜蔷薇的事吗?”

“你不是说档案都让水给泡了么?”

“档案能毁,人可毁不了。”汪士奇咧嘴:“听说过那句话么,杀手也有小学同学。”

“你找到杜蔷薇的同学了?”

“不是同学,是班主任。”他得意地盯着郑源睁大的眼睛:“我说了你可别笑啊,我爸给我找了个姑娘,那什么,就相亲你知道吧……咳,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原本呢我也就是敷衍一下,没想到人家自我介绍,她妈十年前就在二十三中当老师,一直到最近才退休,算算日子,杜蔷薇绝对在她的任期内。”

“你想找你相亲对象的妈查十年前的分尸案?”郑源哭笑不得:“这也太扯了。”

“我也知道,要不怎么得带上你呢。”汪士奇双手合十:“我知道你能说,万一闹得不好看,好歹帮忙救救场呗,再说了,有个残疾人在,人家至少不好意思跟我动手你说对吧。诶——你笑了,那就算同意了哈!”

汪士奇一拍手,风风火火地推着郑源进了洗手间,吓得他拔高了嗓门:“这又是干吗?”

“收拾收拾你的脸!”汪士奇无奈地说,“你这样儿也太疲沓了,我怎么带得出去。”

郑源摸摸脸颊,是,好像住进汪家起他就没刮过胡子了,但那也不能怪他,唯一的一面镜子装那么高,考虑过他坐着轮椅的心情吗。他瞪着汪士奇弄好剃须泡沫,虚弱地拦了一把:“那什么,要不……我还是自己试试……”

汪士奇笑得很不怀好意:“干吗,多大的人了还害羞啊?”“不是,刀在你手里,我害怕。”

他是真怕,汪士奇连收拾自己的脸都能次次剌出血来,他劝了很多次换个电动的,甚至提出送他一个。汪士奇虚心接受,但坚决不改,他捂着上唇的血道子坚定地说:“你不懂,这是一种态度。”

郑源非常后悔,早知道当初那个电动剃须刀的钱就不省了。而且说到底也没省下来,因为同一天晚上汪士奇非要让他请客喝酒,老地方,警校后面的“1980”,从大一喝到毕业的买醉圣地。喝大了之后,两个人爬到屋顶上发疯,汪士奇蹦了两下没忍住,扒着栏杆就冲下面吐了。五分钟之后看门大爷冲上来把他俩揍了一顿——他头顶上的酒秽还冒着热气呢。郑源瘫在地上,一边挨着打一边哈哈大笑,那是他结婚前的最后一个礼拜。

“怕什么,弄不死你的。”汪士奇绕到背后,扳住了郑源的下巴,“……你别笑。”

结果汪士奇自己也笑了起来,刀锋贴着郑源的喉管抖抖嗦嗦。

“哈……哈哈……好了好了别闹了。”郑源终于消停下来:“别忘了你还有正事呢。”

“啊对,再不快点可真要晚了。”汪士奇一拍脑门,手下的动作也加速了,“对了,徐烨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

“也……没什么,他那人吧就是有点大嘴巴,爱说些有的没的,我是怕……”

“你是怕我知道吴汇已经结案了?”郑源感觉刀锋擦着自己脸颊一震,“不是他说的,是吴汇自己告诉我的。”

“嗯……哎,那什么,这案子拖太久,上头不高兴了,毕竟招也招了,结完了也算年底多了个业绩吧。”汪士奇的声音有种故作轻松的沉重,“而且……咱们把受害人当嫌疑人查,徐子倩的家人意见很大,都投诉到总局去了……”

郑源这才有点明白汪士奇的压力。他回头想说点安慰的话,汪士奇以为他要骂,急忙又给硬转了回去:“不过你也别灰心啊!结案也不代表这事儿就完了,你看我这不是还能找着新线索么?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抓住那个混蛋。”郑源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总有一天,真正的凶手会付出代价。老汪,你说,世上真的有神吗?”

“啊?这……”汪士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郑源的表情,他的瞳仁闪闪发亮,那是十年前的郑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