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让我转达一下,她好像见过那个埋包的人。”修女皱着眉,一脸不想牵扯上任何关系的样子:“大概是个十几岁的小孩。”
徐烨眉毛倒竖起来:“早不说?”
修女往后一躲,嫌弃的感觉更甚:“我哪知道,人家一把年纪,本来也该糊涂了。再说了,咱们这是修道院,蒙主恩赐的清静地方,怎么能跟什么杀人案扯上关系?”
“不想扯也得扯了。”汪士奇从旁边探出头:“麻烦您让那位嬷嬷做好准备,我们马上派画像师过来。”
杜蔷薇。16岁。星沙市南城。
郑源坐在投影仪前面,墙上是放大的身份证照片,马尾辫少女,胶原蛋白满溢的双颊暗含着笑意,再给她十年,也许会成为街头擦肩而过的可爱白领中的一个。郑源的脑内画面鲜活,而他痛恨这种鲜活,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遇见她的一天——这张照片与十年前第一桩肢解案的被害人颅骨复原图九成九相似,那个少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畏,辍了学,文了身,背着个廉价的挎包在城市里兴奋走跳,以为未来是无尽的自由,却冷不防一脚踏入了自己的命运:失去名字,失去面孔,失去身份,被遗弃在公交站台,七零八落。
蔷薇,玫瑰,玫瑰,蔷薇,十年了,他们终于有了第一个被害人的名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知道了她是谁,也许就能知道,为什么小叶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然而,然而,他仍然不相信。吴汇拿出了铁证,但他仍然不相信。
汪士奇像是知道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走过来捏了捏郑源的肩膀:“别想了,这个案子既然在吴汇这儿出了线索,势必是要追着查下去的。”汪士奇说得对,案子能破才是最重要的事。
郑源叹口气:“还找着了什么吗?”
“同事又去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外带录口供,没了,多的一点都没了。”汪士奇切换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登记表,“感恩堂挺小的,全部在职人员就仨,一个神甫,兼职的,平时不在,一个是那天给我们带路的修女。这两人都是新转来的,任期内都没见那个塑像下面有什么异常。还有一个嬷嬷倒是待了很久,可惜又是个哑巴,根据手语转述的画像太含糊了,基本用不上。”
汪士奇又切了一张照片,这次是挎包里的物品,两把钥匙,一只小唇膏,一盒盖子上贴着花的粉饼,一个荧光色魔术贴钱夹,里面放着两张老版一百块人民币和几张零钱,夹层里有科比的贴纸。
“还好这小姑娘没什么品味,买的东西不是人造革就是塑料,倒是防水防腐蚀,十年了差不多一点儿也没降解。”汪士奇点点那把钥匙:“按身份证上的地址找过去,钥匙对不上,人说这房子当年就是租给杜家的,早就转手了。”
“亲人朋友呢?”
“也是她命不好,听邻居说,她爸杜志强是个赌棍,输了钱回来就打她妈,没过两年把她妈打跑了,连夜跑的,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留。后来这姑娘就惨了,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高一时爹输了牌跟人打架,一不小心把人弄残了,因故意伤害罪进了监狱。她爹一关,她没多久就辍学跑了,邻居都当她出去找她妈去了呢。我去牢里见了杜志强,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是我们去查,都不知道自己闺女已经死了。”汪士奇瘪瘪嘴,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当然,他也并不在乎。”
“十六岁,就算是辍学逃家,社会关系也复杂不到哪里去的。”
郑源摸着下巴陷入思索:“半大点女孩子,也没什么资产,钱包里两百块都在,杀她不可能为了钱,能让她遭遇不测的,也就只有感情了。”
“按你的意思,吴汇说不定认识她?”汪士奇也跟着一起摸下巴,“这么想想倒是……如果吴汇是连环杀手,杜蔷薇就是第一个模板,要是他们当年有过一段……”
“我也没说一定是吴汇,说不定是另外那个呢?”郑源点点鼻子,做了个吸毒的手势,“十年前,都是中学生,从学校查起说不定有线索。”
“嗯。”汪士奇翻翻文件夹:“杜蔷薇辍学前就读于本市二十三中初中部。哎,你儿子不就在那儿吗?”
郑源愣了一愣,点点头,右眼皮突然一跳。
香水
最近几天汪士奇泡在二十三中翻找着杜蔷薇案件的蛛丝马迹,郑源宅在他家写着吴汇的稿,敲一段删一段,磕磕绊绊,总不是特别顺遂。期间儿子破天荒的主动来了个电话,支支吾吾的,没说两句又给挂了。郑源不明所以,打算叫汪士奇顺路给捎点钱过去,手机刚接通那边的大嗓门儿就响了起来:“那孙子不是答应了不跟你告状么?”
郑源手一抖:“怎么了?”
“不就你家小子星期天回校晚了,翻墙进来的,多大点事你说,批评几句就完了,那破班主任非得吵吵着找家长,找就找吧,叽歪半小时,我都叫他不要给你打电话了……”汪士奇兜了个底儿掉,发现郑源迟迟没有接茬,这才回过神来:“啊……你不知道啊……”
“汪士奇!”郑源一阵头疼,“我是他爹还是你是他爹?叫他来听电话!”
“我是干爹,怎么也算半个吧。”汪士奇那边毫无愧疚,“能怎么办,也不能临时把你从家叫出来呀,跟你说你又要急。”
“你又知道我急了?”
“你听听,没急你冲我嚷嚷什么呀。”汪士奇说完这句没声儿了。郑源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接着一声“谢谢汪叔”,再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他叹了口气:“你还敢给他钱。”
“我要是不给,你又该催着我给了。”汪士奇哧哧笑了起来:“老郑啊,听我一句,你也别太拘着他了,男孩子,皮实点儿好,你想想我们这么大的时候,什么破事儿没干过……”
“行了,你就惯着他吧,以后犯了事你去捞,专业对口。”郑源捏着鼻梁,透过镜片看着手里的笔记:“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哎,别提了,麻烦着呢……我还是回来再跟你细说。”汪士奇匆匆挂了电话,听筒一阵单调的忙音,郑源摘了眼镜,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发了一会儿呆,等意识到自己毫无头绪之后,他终于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他必须克服使用轮椅出门的障碍,否则就只能一直等在客厅,等到汪士奇有空的时候才能带他出去遛遛。
我又不是汪士奇养的狗。郑源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套上了羽绒服,等乘着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他简直有点越狱的快感了。户外的空气冷而清新,郑源振奋地滑出去两百米,然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车。
而最近的地铁站在一公里之外。
这次一时冲动的外出以郑源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的出租车,又花了十分钟努力爬上后座,再等待司机七手八脚地帮他收起轮椅而告终。整个行驶过程里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二十次,并发誓痊愈之前再自己一个人出门他就是全世界的孙子。
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去了高通广场。连续伤人案之后,郑源第一次踏足这里。很奇怪,之前调查了那么久,他却一直抗拒亲自过来走走。还不是时候,他想,这里是一场大戏的舞台,但戏是假的,人才是真的,他不想为了一场表演出来的虚假凶杀而分神。不过联系起了吴汇和袁佳树之后,这里的意义就变得微妙起来。
广场上没有多少人,现在是上班时间,寒风萧瑟,按说也不算奇怪,郑源却疑心是吴汇案子的后遗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中国人在避险方面总有着过于发达的谨慎细胞。再说了,就算不怕模仿犯,死过人的地方终究是有些不吉利的。郑源的轮椅行驶到广场中央,那里并排放着袁佳树与徐子倩的黑白照片,下面一圈摆着卡片蜡烛和鲜花,应该是之前悼念活动留下的。花朵已经半萎,他伸出手去拨弄了一下,黄脆的枯叶碎了一地,也是很久没人来过了。郑源正想着,一个女声在背后响了起来:“你也是来祭拜的?”
郑源转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短发高个,素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支郁金香,虽然没有化妆,也能依稀看得出姿容艳丽。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却又说不清在哪见过,直到那女人打量一眼他的轮椅,又补了一句:“你……你也是受害人?”
郑源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谁——陈淑曼,高通广场连续杀人案的最后一个受害者,袁佳树用命救下的女人。她一头大波浪剪短了,人也瘦了不少,难怪第一眼认不出来,更重要的是,作为当时袁佳树见义勇为的目击证人,她只是简单的到警局录了口供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没有一家媒体采访得到她,据说是应激性创伤太深,独自躲去了外地。郑源知道自己逮到了一个好机会,也知道现在亮明身份没有任何好处,他咳嗽两声,顺着把话接了下去:“哎……感觉还跟昨天一样,没想到热闹了一阵子,这事儿大家也就忘了。”
“哼!他们什么都不懂!”陈淑曼抬头看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目光朝这边投射过来,她放下花,冲郑源紧张的一笑:“你想不想一起坐坐。”
他们约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
在角落的皮沙发里落座之后陈淑曼明显松了口气,也许是店里昏黄的灯光救了她。郑源懂那种不安全感,小叶刚出事的时候,他也时时有藏进影子里的冲动——他人即地狱,哪怕是最纯良的关怀也让他觉得恶心,他只能逃得远远的,等待时间将经历压扁,稀释,最终成为薄薄的一片回忆。陈淑曼的声音放得很轻:“哎……刚出事的时候,有那么几秒我还挺兴奋的,你知道吧,英雄救美,跟拍偶像剧一样。”她视线飘忽,竭力打捞着稍纵即逝的幸运感:“……他那么高,那么帅,冲过来拉我的时候那么有劲,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陈淑曼脸色苦甜参半,郑源以为她是悲哀于这样一个不平凡的英雄最终不能跟她修成正果,又或者知道了袁佳树已经订婚的消息,但他没想到陈淑曼说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话:“谁能想到他们是认识的呢。”
郑源心里发颤,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啊?真的假的?我记得警察跟我说的是随机选择被害者……”
“我们随不随机不知道,他肯定不是随机的。那两人推开我之后还说了话呢,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他?凶手吗?”
“是那个救我的人,袁佳树。”
说话间服务生走过来送喝的,陈淑曼立刻抿紧了嘴唇,戒备地缩进靠背里去。郑源在短暂的沉默里打量着她,乌青的眼圈和抖动的眼皮暗示着她的心烦意乱,如果只是作为一桩伤人案的幸存者,这样的反应似乎过激了些。服务生放下杯子离开,陈淑曼这才缓缓坐直了身体,喝了口热茶。郑源觉得这是个机会:“除了说对不起,他们还说了什么吗?”
“哎,当时我也吓蒙了,脚发软,爬都爬不起来,就顾得上叫,哪里还听得见什么……不过呢,后来的事情,估计说出来你都不会信……”陈淑曼低头转着手机,良久之后才算打定了主意:“那把刀,是袁佳树抓了那个人的手,自己捅到心窝里去的。”
“你……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保证没有。他就这么突然一下,那个杀人犯也吓坏了,眼泪都出来了你知道吗。等人倒了,他自己拿着刀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表情诡谲起来:“哎,我看你跟我一样才告诉你的,可别对外说啊。”
郑源觉得周身一凉:“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说这些?”
“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大家都把他当英雄。我这么说,那他还算什么。”陈淑曼突然伸出手来,握紧了郑源搁在桌上的右手:“反正那人也是杀人犯,多一桩少一桩也不冤,你说对吧?”
陈淑曼的话像一枚尖刺戳进郑源的神经,他好像明白了吴汇故弄玄虚这么久,想做的究竟是什么。对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收了手,为了掩饰尴尬,她转头从包里掏出一小瓶香水,在耳后喷了两下。香氛浓郁,郑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陈淑曼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是不是太香了?其实我已经很久不用这个牌子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还是想带上……你知道吗,那个袁佳树,他的身上也是这个味道,我当时还在心里笑呢,一个大男人,怎么用女士香水,谁知道……”
陈淑曼的声音黯淡下去,郑源将视线落在那个透明的玻璃瓶上,黄底上一个简洁的黑标,不认识。他掏出手机,陈淑曼警觉起来:“你要干吗?”
“啊……你这个香水挺好闻的,想拍下来照着买一个,改天送女朋友。”陈淑曼半信半疑,郑源一按拍摄键,转手就把照片传给了汪士奇。
这天最后是汪士奇把郑源接回的家,用郑源的话说:“再出去打车不如直接撞死我。”汪士奇无法,横跨了大半个城区赶过来,等到了咖啡馆门口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九点,他看着郑源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蛋糕盘子哭笑不得:“你好歹也吃点正经东西吧。”
“少废话,赶紧走。”郑源的轮椅驶过来轧汪士奇的脚,被他一闪身躲过了:“我当了一天的残疾人,当够了。”他话音未落,一个服务生紧张地跑了过来:“先生需要什么帮忙吗?是不是要去洗手间?”汪士奇打量着郑源微妙的臭脸,大概明白他在这次小小的冒险里吃了什么亏:别人的善意对有些人来说是很重的负担,对郑源尤其如此,估计桌上这堆蛋糕都是郑源的被动报恩,还好店里不用给小费,否则他下半辈子的老婆本都得打发出去了。汪士奇心里好笑,握住郑源的轮椅把手,不动声色地把服务生挡在一边:“没事没事,打扰了,这位病友脑子不好,我得送他回去吃药。”还没等服务生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阵风似的把郑源卷出了门,冲下小坡道,然后甩开腿撒欢地跑。轮椅在马赛克镶嵌的地面颠得“喀啷”作响,郑源吓得抓紧了扶手大喊:“汪士奇!你要干什么!”
“你听说过吗?只要绕着广场跑得够快,这个螺旋就会转起来!”汪士奇的头发挟着风,像一匹猎犬一样推着郑源狂奔。
“停下!你再不停下我要叫人了!”
“你叫呀!你倒是叫呀!”郑源当然没脸叫,只能咬牙抵抗那股眩晕感。汪士奇跑了大半圈才消停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郑源气得踹了他一脚:“你疯了!”
汪士奇朗声大笑,喘出的热气在夜色里冻成白烟:“你啊,偶尔也得活得放松点。好不容易舍得自己出门了,还不赶紧开心点四处转转。”郑源不说话,汪士奇抓住扶手,脸上浮现出坏笑:“哎,你今天出来,不是真的为了去那家破咖啡馆吃蛋糕吧。我可看见了啊,照片里那个女的……”
“我是见了人,不过,应该不是你想的那种。”郑源给他看手机里偷拍的照片,是陈淑曼的侧影,立在咖啡店窗外伸手打车:“还记得她么?”
“谁啊?”汪士奇笑嘻嘻的凑过去打量:“长得不错嘿!你小子,到底有多少个前女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