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报纸说,你们两夫妻一起被绑架了。就因为你写了这个?”

“不是一起,是先后。确切地说,是我先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要求我放弃跟进报道,停止与警方合作,我没当真。当天,小叶下班后没有回来,手机关机,24小时后,作为失踪人口立案。”

“然后呢?你和你的汪警官又出去拯救世界了?”

“恰恰相反。”郑源的嘴里泛起一股湿润的苦味。

虽然空气干燥,他却分明嗅到了水汽,那是雨水的气味,来自2004年秋天的瓢泼大雨,没日没夜,昏天黑地,下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站在城郊一座烂尾楼的门口,怀里是报纸包着的十万块钱,旧钞,不连号。他在大雨里疯狂地拍着铁门,下一秒,后脑勺传来一记闷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医院里,脑震荡,肋骨骨折,没人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后汪士奇才给我看了凶手寄来的照片,据说现场还有一个火盆,里面是被烧掉的十万块现金,还有小叶的结婚戒指。”

郑源呼了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那股无以名状的恶毒愤恨中稍作喘息。“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没有线索,没有尸体,我只能往墓地里埋进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让我知道凶手在哪,我会杀了他吗?我会的,不仅杀掉他,还会杀掉他的父母,因为他们生出了这样的后代,还会杀掉他的子女,因为这样的人不配有后代。”

郑源的剖白来得过于真实,吴汇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靶心,突然加速的呼吸在死寂中掀起看不见的涟漪。

“我说……”他靠回椅背,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你跟我讲这些,不怕别人提防你?”

上钩了。郑源在心里跟另一个自己击掌,即使暴怒与悲伤还环绕在他的四周。他的预判是对的,吴汇作案的出发点是复仇,那个嗜血的变态不过是个伪装的外壳。现在,获得共鸣让他放松了防备,同理心正在将他一点一点地推向自己。此刻他的姿态就是最好的证明——所有动作跟自己如出一辙,互为镜像。人只有感觉信任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模仿跟他沟通的人。

为了验证这一点,郑源将照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停住不动了,没过多久,吴汇的手也插进了口袋。

郑源牵起嘴角。

小偷

午休时间,郑确一个人待在小池塘边,盯着一潭死水发着呆。老三已经有一阵没找过他了,当然,余威仍在,要不然自己现在一样是被按着打的命。郑确苦笑,摸了摸下巴。

他当然不需要朋友,只是有点无聊。安静很好,郑确想,求之不得。

可惜这安静马上就被打破了。“哐啷”一声,是玻璃打破的声音,从教学楼那边传过来的。郑确站起来,看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这边跑过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郑确的瞳孔收缩着,心口突然一跳。

是那个女孩子,小而圆的脸藏了一半在头发里,校服下摆露出一点彩色的裙边,眼睛是一种迷蒙的棕色,有点浅,摄人心魄。郑确第一天转学来的时候就看见过她,轻盈活泼地站在台上领操,只知道是同校,却并不知道是谁。后来,似乎是想什么来什么,只要郑确目之所及之处,常常能看见这个女孩子,一来二去的,就成了一点念想,半梦半醒之间不小心想起来,脸会突然一热。

现在这个女孩子朝他冲过来了,捂着右手,脸色慌张,郑确被心口那点澎湃推了一把,鬼使神差地拦在了她面前。

“……你干吗?”女孩收住脚步,冲他皱起眉毛,郑确低下头去看她的手,掌心被划破了,暗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忽然觉得一阵头晕。

“你流血了,先包一下,最好去医院看看。”郑确掏出手帕来,想了想还是没敢说出“我帮你”这种话,只好沉默地递过去。女孩愣了几秒,接过来按在伤口上,一时也没想好要说什么。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档口,同一个方向传来了保安的喊声:“是往这边跑了!站住!”

郑确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先走,这里有我。”

女孩诧异地看看郑确:“你都不问问我干了什么?”

“以后再说,快走吧。”

女孩歪头打量着他,仿佛刚刚才看清了他的脸,接着她掀起嘴角笑了一下:“谢谢。”她头也不回地跑了,郑确看着气急败坏跑过来的保安和主任,掏出了折叠刀,咬咬牙,雪白的刃口压进右手掌心的肉里。

等人跑到跟前,郑确的刀已经擦干净放兜里了。他假装满不在乎地昂着头,尽量不去看鲜血淋漓的手。

“就是他!看这儿!我顺着血迹找过来的!”保安一把揪住郑确的衣领子,主任扶了扶老花镜,表情里带上了厌恶:“好啊,又是你小子,越来越能了啊!连宣传栏都敢砸?”

“……”郑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那个女孩子?砸宣传栏?这是哪一出?

“啥都别说了,先回教务处,我们好好聊一聊你干的好事。”主任背着手转身走了,保安还想拎着郑确,被他用力推了一把,一下挣开了。“我自己会走。”郑确捂着右手,摇摇摆摆地跟上去。保安看看自己袖子蹭上的血迹,嫌弃地啐了一口。

经过宣传栏的时候郑确故意走慢了点,他的视线迅速地扫过去,里面是上半年优秀班干部公示,玻璃碎了,沾着血迹,高中部那一排的照片少了一张,像是匆忙间被撕下去的。郑确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下面标注的名字。

“怎么着?还看!还觉得砸得挺好是吧!”保安推了郑确一把,“赶紧走!”

偏偏这个时候,老三抱着个篮球踱了过来。郑确这下倒是真的想赶紧走,可惜天不遂人愿。

“主任好。”老三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接着他的视线落到郑确脸上来:“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毁坏公物!你看看!”主任的手指弹弹玻璃,“现在的小孩子,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鬼!好好的东西砸成这样!还撕照片!……对了,你来得正好,撕的就是你的照片!”

郑确吓了一跳,他的脑子里朦朦胧胧起了点念头,然而一时乱糟糟的,竟说不出个头绪来。

老三转过头,冲郑确挑起了眉毛。

杀人游戏

汪士奇站在一处幽暗的楼道,面前是一扇锈绿的老式防盗门。

对719线路的排查持续了半个月,通过翻查监控、挨户走访,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南城福林街至美西路一带,其间正是星沙市著名的贫民窟——水围新村。如非必要,汪士奇不会来这里,倒不是怕,是十年前的影子拦住了他。

那个被分尸的女孩就散落在这里,五个公交站,五个纸箱,其中一个被狗刨烂了,抱起来的时候滚出一只脚,横截面正对着他的脸,白的是骨头,黄的是脂肪,黑的是血。那时候他才24岁,年轻的脾胃翻江倒海,正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锋利的声音横切进来,连着一双纤长的手把整个箱子接了过去。

“要吐一边吐去,吐在尸体上算你破坏犯罪现场。”那是同样24岁的程诺,法医,外勤,同事私下里叫她“不插电切割机”。她解剖一具尸体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头胸腹三腔开得比男人还好。

这天过后,他打电话叫郑源陪他喝酒,两个人醉醺醺地推演了一遍犯罪现场,推着推着就把前辈们的推论全盘打翻了。他还记得郑源兴奋得耳朵发红,跳上桌子吼了一首《执迷不悔》。下一个周一,郑源的推论登上了《法制周报》,发行量首次突破二十万,再下一个周一,小叶失踪,郑源被绑架,再往后,就是那一晚。汪士奇永远无法绕过去的那一晚。

2004年9月夜,雨水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汪士奇家新抱来一只黑背,窗外雨声如豆,小东西支棱着耳朵刨着门,哼唧着要出去看世界。

“消停点儿吧小祖宗,这么大的雨,溜完回来可就成落水狗了。”汪士奇捞起小狗来,探头往窗外看看,乌云灌着铅,间或闪过隐隐的雷电,让人徒生出一点不安。汪士奇掏出电话,想叫郑源先关会儿电脑,别一不小心真给雷劈喽。第一个电话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没人接,打到第三个,话筒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然后汪士奇听到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汪警官是吧,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一下。”

深夜一点,支队会议室惨白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十几个同事围绕着汪士奇形成了一个半圆。桌上是汪士奇的手机,九点之后再也没有响过。

最后一通电话来自他与郑源,确切地说,是绑架郑源与叶子敏的人。汪士奇背得出他和那个人之间的每一句话,在这里,在这间办公室,他已经将这段通话翻来覆去地回答了十多遍,对接警的下级、对刑警队同事,对亲自前来坐镇的局长兼他爸汪海洋,好像只有不断地重复才能压住从喉咙口直挺挺往上冒的恐慌。

“你是谁?”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郑源跟他老婆在我手里。”

“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呢?”

“钱?要多少?”

“汪警官真会开玩笑,你见过跟警察要钱的杀人犯么?”

“……你刚刚是说了,杀人吗?”

“啧,有点聪明啊,这么快就抓到了重点。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别太早睡,等我电话。拜拜。”

“郑源与叶子敏的手机关机了,无法定位,根据通话记录,郑源在失踪前应该已经知道了叶子敏失踪的事。”副手徐烨推过一份报告,“他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工商银行的柜台,提现十万,之后他的行进路线出现了强烈的反侦查倾向,二十分钟后彻底消失,这期间一直有同一个号码跟他联系,怀疑是有人电话操纵他去往某个目的地。如果确认叶子敏比郑源更早失踪,那他极有可能是收到了勒索电话,为了叶子敏的安全着想,他没有报警,选择独自带着钱去赎人。然而……”

“然而,对方可能根本不是为了钱。”汪士奇喃喃自语,“这人是个疯子。”

“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选择郑源夫妇下手,特别是,他还知道你。”汪海洋站起来,拍了拍汪士奇的肩,“找到动机,离答案就不远了。别紧张,再好好想想,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能是为什么呢?不是钱,不是感情纠纷,郑源那脾气也不可能跟谁结仇。他能惹怒谁呢?一个写罪案报道的记者而已,记者……

郑源最新的报道是南城的少女分尸案,如果是因为写的东西触到了谁的底线——箱子里掉落的断足在汪士奇的眼前一闪而过,他一阵眩晕,手突然抖了起来。

同一时间,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汪士奇扑过去抢到手机,监听的同事做了个确认的手势,汪海洋点点头,示意汪士奇接电话。汪士奇的手指在免提键上打着滑,摁了好几次才摁下去,他翻过来盯着自己的手掌,全是汗。

“……我是汪士奇。”

“你好啊,汪警官,准备好了么?”

“你想干什么,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