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惹的事,明明应该是他死的。
郑源抱住那个袋子,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干号。
失败
“你害怕了。”郑源刚一落座就听到对面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有谁的声音这么刺耳过。
“只是没睡好。”郑源把一叠报纸摔在桌上,他知道这时候最忌讳有情绪,可是他还是个人,是人都会有情绪。“你要的报纸。”
吴汇枯柴似的手指从栏杆间伸出来,狱警清清嗓子:“收回去,采访不许交接任何物品。”
吴汇转头看着郑源,眼神里没有一点祈求的意思。如果他开口,大概只会叫他自己看着办:想搞砸吗?有本事坐着别动啊。
郑源讨厌他的笃定,不止他,还有他的整个人生,整个世界,他们好像吃定了他无从反抗,只会闷着头把一切扛下去。
牢骚归牢骚,事实上郑源仍然摊开了报纸,一一举起来,六份,本地外地都有,高通广场的案子,头版头条。吴汇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像个瘾君子嗅到了毒品,整个脸凑得极近,似乎再用力一点那张窄瘦的脸就能从两根铁条之间穿出来。郑源不喜欢他的眼神,那上上下下滚动的眼珠子好像透过报纸滚到了他的皮肤上,蚂蚁一样,岩浆一样。
“你在看什么?”
“你说呢?”
“文章你早读完了,现在上面有要求,报道重心全在见义勇为的袁佳树身上,没什么行凶细节,也没有太多对你的描写,估计你也不想细看。”郑源懒得再打心理战,发出一记直球:“你在看死者照片。为什么?”
吴汇勾起嘴角:“你们写文章的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用作品说话。我的作品也在说话。”
“那你的作品在说什么?”
“他们在唱歌,嘲笑你的愚蠢,感谢我的造化,不,其实你不算最愚蠢的一个,起码你还追到了这里。其他人,他们在我认罪的那一天就撒开手了。”
“你并没有那么重要,盖棺定论之后,撒开手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你没有撒手。”
“我说过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吴汇靠到椅背上,语气真诚,“郑大记者,专写大案,跟过好几次凶杀案现场,年纪轻轻的就拿过新闻奖,前途无量啊。”
郑源感觉到了那背后隐藏的恶意:“你想说什么?”
吴汇抠了抠指甲:“没什么,这里新报纸来得慢,老报纸倒是挺全的,特别是法制周报,我翻了翻,收获颇丰。”
郑源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采访时间还剩一刻钟。不管了,他想,现在必须走。
然而吴汇的声音还是像生锈的钝刀子一样刺过来:“你说有趣不有趣,天天写别人杀人分尸,临到头落在自己身上了。喂,你老婆那案子那么刺激,比我这个刺激多了,你为什么不写?是不是因为没找到尸体,写起来没感觉啊?”
郑源的耳朵里涌上一阵尖锐的噪音,眼前的画面仿佛抽帧一般抖动。他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冷静,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他的理智快。他的手伸过栏杆,一把揪住吴汇的领口,吴汇整个人撞到栅栏上面,“梆”的一声。
“喂!你!撒开手!赶紧给我放开!”看守所的狱警一拥而上,郑源感觉自己被强硬地址开了。他像一只斗败的狗,在缰绳的牵制下不甘心地喘着粗气。吴汇已经被按倒在地,郑源看不到他,但能听到他尖利的笑声,那声音让郑源整个脑袋都在充血。
第二章 两起分尸案件
关心则乱
过晌午了,小吃摊上的热气伴随着炝锅声蒸腾起来,郑确抽了双一次性筷子来回划拉着,等毛刺刮干净了,他的炒面正好上桌。
“你就吃这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荡过来,最后落定在郑确的对面。又是老三,他抬起头,一阵心烦意乱。
“这个怎么了。”
“没营养啊。你看看你这个儿。”
仿佛是为了加重鄙视的分量,老三的长腿支棱着穿过整个桌子直伸到他脚下,名牌篮球鞋鲜艳雪亮。郑确挑起一筷子面,报复性地咬了一大口,嘴里鼓鼓囊囊的:“我加了两个蛋呢。还有火腿肠。”
老三笑了:“真这么好吃啊。”他回身冲老板扬扬手:“老板,来一碗一样的!”
“好嘞!”
等到老三的面上了桌,两个人反倒没什么可说的,只顾着埋头吞咽。郑确先一步吃完,抹抹嘴上的油起身要走,临了眼睛突然对上什么,猫着腰坐下不动了。
老三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个女孩儿正打他们面前经过,小而圆的脸藏了一半在头发里,校服下摆露出一点彩色的裙边,见老三看过来,她一偏头,加快脚步走了。
老三回转过来,笑得意味深长:“想泡啊?”
他笑容里的不稀罕让郑确难受。
“别瞎说。”
“那就是想咯。”老三兴致高涨,面也不吃了,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会不会呀你,之前谈过么?”
“要你管。”
“哎,料你也没有。不是我说你,头发这么老长,邋邋遢遢的,哪个妞能看得上你。”老三扔下筷子站起来,“正好下午统一拍证件照,去剪剪。”
郑确一听理发店,整个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倒不是怕剪头发,郑确怕的是理发店里那些工具,剃刀,剪子,推子,雪白锋利的刃口握在别人手里,老是让他想起从前那些不好的东西——鲜血淋漓的卧室,逐渐死去的家人。沉甸甸的两个字——自杀。
老三见他不动,语气不耐烦了起来:“干吗,还想让我抬你去啊。”
郑确不想露怯,随口找了个理由,话一出口又发觉这不过是变本加厉的露怯罢了。他满脸通红,然而声音已经传到了老三的耳朵里:“……我没钱。”
老三挑挑眉,居然没笑。更令郑确惊讶的是他也并没有说出那句郑确以为他一定会说的混账话——不就是钱么,我来出。
老三说的是:“那你过来,我给你剪。”
二十三中的学生都是铁路子弟,家属区跟学校就隔着一道墙,一到中午纷纷回家吃午饭,教室里空得能跑马。老三拽了一张凳子摆到讲台上,一边转头到阅读角翻找旧报纸和剪刀,一边不忘催促着站在门口没动的郑确:“还愣着干吗,坐下。”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可违抗的压力。郑确磨磨蹭蹭地进了门,环顾着不属于自己的教室:老三已经是高中部的人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跟老三一样,宽敞,明亮,大人的世界。
老三展开一张旧报纸,掏了个洞套在郑确肩膀上,遮得严严实实。“你也太瘦了。”他的手指划拉着郑确的刘海,眼看着剪刀要凑过来,郑确皱着眉往后一闪。
“别动。”老三的手滑到后面,按住了郑确的后脑勺,“把眼睛闭上,背课文。”
郑确懵了:“背什么?”
“上节语文课教了什么就背什么。你们最近学到哪儿了?”
“……诗经。”
“就背那个。”
郑确不明就里,进退两难,索性合上眼睑,一字一顿地背了起来。课文是新学的,并不熟练,好在他记忆力不坏,看过一遍也能记得七七八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郑确的注意力全在课文上,遇上记不清的字句还要皱着眉偏头想想,剪刀的咔嚓作响倒是真的渐渐模糊了。老三的手指时不时扳一下他的下巴:“回来,一会儿全歪了。”他的气息靠得很近,郑确的耳朵被烘得有点痒。
等到郑确把《关雎》和《蒹葭》背完,老三的气息也消失了。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行了,自己收拾一下,去洗把脸。对了,地上的头发记得弄干净。”
郑确松了口气,睁开眼睛,蹲下去慢慢把头发收进报纸里,他眯着眼睛望向老三,剪掉刘海之后眼前亮得有点不习惯。“你怎么会剪头发?”
“我有个弟弟。”老三在桌上跷起脚,“跟你一个德行,最怕出去剪头发,说什么耳朵会掉。蠢!”
“他跟我们一个学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