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说完就不动了,也直直地盯回去。男人看起来表情有点动摇。很好,郑源心想,就是这样,轻轻抖动钓竿,有点在意,又不能太在意,水面下暗流涌动,他来了吗?准备咬钩了吗?时机到了吗?不要慌,冷静,马上,就要——
这时,一阵手机铃声突然打破了沉默。
郑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掏出电话挂了,还没等他收起来,又响了,再挂,又响。
狱警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郑源点头哈腰,到底还是走到角落里接了起来。
“主任?啊,我是,抱歉,在外面有点事情……什么?不会吧,小孩子闹着玩儿也是有的……是吗?这……啊,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明白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好,好,好,明天我一定到。”
郑源攥着手机走回座位,男人的身体突然前倾了几度。他舔了一下嘴角,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声音晦涩难听,像是用锈铁造了一段声带,刮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久未上油。
“你不会去的,对吧。”
郑源懵在当场。“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会去的。”男人的手指点了点郑源的手机。郑源几乎是火速地塞进口袋里——山寨机还是不好,他想,声音太大。
“儿子还是女儿?”
郑源焦虑起来,他不想搭话,虽然知道面前这人几乎不可能从深牢大狱里走出去了,但潜意识里他仍然不想暴露任何自己家人的信息。
“打架打到请家长,应该是儿子。”男人靠回椅背,手铐叮当作响。“你也没推给老婆去,所以,单亲家庭,对吗?你一定觉得当爸爸很累,挣钱那么难,儿子屁事不干还要给你添乱。为什么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吃饭读书自己长大,让我消停点呢?”
郑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失去了主动权。
“你还是去吧。”男人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锁链,“你去,我就同意下一次采访。”
不打不相识
“我回来了。”郑确冲着空荡荡的大厅喊了一声,手里一刻没停地扔下书包,边脱着上衣边走向洗手间,仿佛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回答。当然也的确不会有什么回答,他爸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家里的,他甚至看不出来他脸上多了一块乌青。
郑确舔舔开裂的嘴角,打开水龙头,把滚满泥巴的外套扔进洗手池。今天他又挨打了,跟昨天、前天,以及之前不长不短的八年学龄一样。很奇怪,他并不是班上最蠢的,也不是班上最弱的,但是十几岁的男孩们像野兽一样,他们就是能嗅到猎物的气息,然后定位精准地找到他身上来。他以为频繁地转学会摆脱麻烦,然而却并不如愿,从小学到初中,郑确已经记不清自己受了多少次欺侮,全都介于恶意与玩笑之间,每一下都精准地击打在青春期脆弱的自尊上面。他的人生就像泡在水里的这件衣服,廉价,挂满泥浆。
郑确倒上洗衣粉,囫囵地揉搓着,水池里突然传来一阵卡拉卡拉的刮擦声,郑确一愣,继而想起了什么,伸手进去捞出了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刀。
刀是旧的,却刚刚开刃,今天原本差一点就要用上了。
如果不是那个人出现的话。
原本是多么好的时机啊。郑确回想着,学校后门,淤塞的小池塘,无人处理的生活垃圾堆成一座腐败的山。男孩们就在那里收拾他,揍个几拳,揪耳朵,跪下,交出书包,丢进泥浆里,无聊得很,有趣得很。
他的右手紧绷在裤兜里,等待着机会。
来了。带头的那个,他们叫他大东,郑确在自己年级没见过他,也许大个一两届。大东踩着垃圾走过来,瓷实的体重压得脚下的泡沫饭盒噼啪直响。他来了,接下来就是他最高兴的事情了。
他会过来脱郑确的裤子,而郑确会趁他靠近的时候给他一刀。
郑确的心跳鼓动着耳膜,结膜一片血红,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大东的手揪住郑确的同时,另一只手从反方向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郑确执刀的手。
“你想干什么?”这声音真好听,郑确迟钝地想着,被那只手强行拉开去。
“老三?你怎么来了。”大东愣了一愣,等他看见郑确手上拿着什么的时候,脸色就有点青了。
“你小子很有种吗?打算干吗?捅我?”大东捡起半块废砖,举起了手。郑确闭上眼睛,祈祷能在第一下晕过去,省得疼。
“你们还是走吧。”砖头迟迟没有落下来,郑确的眼睛打开一条缝,看见老三的另一只手拦在了前面。
“怎么,老三,想护人?不像你的风格啊。”大东似笑非笑,邪火未退。
“不是,周老板也往这边来了,我刚看见的。”老三的声音依旧冷静,“你今年都两次大过了,别栽在那个混蛋手上。”
大东的表情介于信与不信之间,踌躇了两秒,突然笑出声来。“也对,老三,今天这事算我欠你一笔,来日再谢。”他扔下砖头,在郑确的外套上蹭了蹭手上的灰,“等着啊小子,马上就有你好过的时候。”他双手插袋,摇摇晃晃地走了,小弟们逐个跟上,直到剩下郑确和老三两人。老三晃晃郑确的胳膊,表情像在逗个狗。
“你多大了就掏刀子,不怕判刑啊。”
“……放开。”
“干吗,我帮你你还犯横?”
“你放开。”
“口气不小嘛,怎么着,没挨够?我再帮你把人叫回来?”
老三笑嘻嘻的,若无其事地敲打着郑确的头顶,郑确挥手反击,却被老三轻易就抢下了刀子,掂了掂,一挥手扔进了小池塘。
郑确脑子里有根弦“啪”的一下断了。他拦腰扑了过去,老三没防备着这一出,脚下一松,两个人一起摔进池塘的烂泥里。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去死,去死!”郑确摁着老三,一拳接一拳地凿下去,直到老三抓住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抵在他的脖子上。
“闹够了没有!”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手里抓着的是郑确的折叠刀。“不想死赶紧滚,老子没空陪你玩。”
郑确想了想,没起身,又揍了老三一拳。
教导处周主任就是这个时候路过了他俩旁边。
最佳损友
下午两点,咖啡的蒸汽从郑源的眼前蒸腾起来,让他憔悴的眉眼稍显柔和。
“抱歉抱歉,半路撞见了个抢包的,执行了个临时公务。”汪士奇闯进咖啡厅,一屁股跌进郑源对面的沙发,呼的裹携进一股寒气。“今儿怎么样?问出什么好料没有?”
“还没去呢,刚从二十三中出来。”
“二十三中?怎么,宝贝儿子又惹事了?”汪士奇脱下手套,甩来甩去地撩对面的脸,郑源愣了会儿,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放学后打架,欺负同学,破坏公共秩序,老三样。”郑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太甜,汪士奇把糖加到他杯子里了。
“就你儿子那斤两还能欺负同学,可别笑死我了。”汪士奇也喝了一口咖啡,下一秒就皱着一张脸呸出声来,“错了,错了,赶紧换过来。”
郑源接过杯子:“我儿子几斤几两,你又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前天咱们喝酒的时候,是谁非要塞给我看儿子照片来着?”
“照片?”郑源挑眉。
“我说郑老师,这才几年你酒量就退步成这样,以后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汪士奇难以置信地嗤笑了一声。
郑源一阵头痛,仿佛是前天晚上的宿醉又回潮了。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好像上一秒还在盯着酒盅上的细枝梅花发呆,下一秒就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阔的客厅,四周明晃晃的,胸口被压得一阵生疼。
“……你是狗啊,起来别闹。”等郑源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趴着的确实是狗,汪士奇养的老黑背,物似主人型,傻呆呆地瞅着他。
以前好歹还会把我扔在沙发上的。郑源若有所思,但他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也不好多要求人家什么,他们还能并肩在一起喝酒,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意外。
昨晚上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银灰色GTI时,他就想退缩了,直到那个人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还是一身牛仔裤、长外套,黑亮的圆眼睛和吊儿郎当的神气好像从十年前打包传送过来的一样鲜活。他恍惚地走到跟前,对方的影子一下子把他遮得严严实实。
“你好像又长高了……”郑源揉揉眼睛。
汪士奇大笑一声,一把抱住了他:“瞎说什么呢你!”他的声音贴着胸腔隆隆作响。
“欢迎回来,老郑。”
那熟悉的温度正在把他带回过去。
想到过去,郑源有点惊慌了起来,眼珠子左右转动着,想要赶快从那一块区域里绕过去。不行,不行,他的脑子里警报乱响,危险,不要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