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招数都是我奶奶教我的山区民间医术,”他曾经告诉我,“管用的办法我当然会用,但大多数时候之所以管用,是因为我对病人说会管用。”然后他问我的牙齿怎么样,因为我最里面有颗牙齿出了问题。
我说疼得要命。
“唔,好兄弟,我能解决,”他说,“我包里有个响尾蛇的尾巴。eBay上买的。你拿去塞在面颊和牙龈之间,稍微等一会儿,牙痛就会平息下来。”
我说还是算了吧,他说那也好,因为蛇尾压在包的最底下了,他必须把所有东西倒出来才能拿到。当然了,前提是真的存在那玩意儿。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琢磨它到底会不会管用。最后我拔掉了那颗牙。
江湖大夫最神奇的治疗(就我目睹过的而言)发生在2004年8月。那是4月的警示行动和11月疯狂的幽灵之怒行动之间,算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那几个月里,美国政客忙着应对他们自己的惊恐发作。他们没有命令我们全力进攻,而是决定再给伊拉克警察和军队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清除叛乱分子和重建秩序。伊拉克政客领袖说没问题,但他们都在巴格达。然而,在费卢杰,警察和军队的很多人本身就是叛乱分子。
这段时间里,我们几乎从不进城。6月和7月有6周时间我们甚至不在费卢杰,而是去了相对平静的拉马迪。就算进入费卢杰,我们的任务也是赢得“民心和民意”。也就是说,我方翻译——我们的助手——会代表我们与穆拉和社群领袖友好交流,而不是在我们飞车驶过街道时举着大喇叭大喊“滚出来,操猪的小人”,时刻等待着挨冷枪或被火箭弹炸上天。我们向孩童发放糖果、玩具和超人漫画书,让他们把传单带回家,传单上列举着政府能而叛军不能提供的种种服务。孩子们吃掉糖果,交换漫画书,扔掉传单。
幽灵之怒行动期间,我们每次进入“拉拉费卢杰”(以洛拉帕卢萨音乐节命名)会连待数天,抽空在屋顶上睡觉,按罗盘在四角布置岗哨,以免头巾佬摸上其他建筑物的屋顶,偷偷搞破坏或伤人。这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我们收缴了数以百计的火箭弹和其他各种军火,但叛乱分子的武器似乎永远也用不完。
那年夏天,我们的巡逻就像朝九晚五的工作。白天进城去赢取民心和民意,太阳升起时出发,天黑前返回基地。即便战争处于平静期,你也不会想在天黑后待在拉拉费卢杰的。
一天回基地的路上,我们看见那辆三菱旅行车翻倒在路边,车还在冒烟,前头被炸烂了,司机座的车门开着,风挡玻璃的残骸上有血。
“我的上帝啊,那是中校的车。”大克莱说。
基地搭了个野战医院的帐篷。它侧面没有帆布,其实就是个凉棚,两头各有两个大电扇。那天足有100华氏度。换句话说,和平时一样。我们听见贾米森在惨叫。
江湖大夫跑了过去,边跑边卸下背包。我们其他人跟过去。帐篷里另外还有两名伤员,显然伤得不轻,但和贾米森比起来,他们的伤势都是小巫见大巫,因为他们还能站着。一个伤员的一条胳膊打着吊腕带,另一个的头部包着纱布。
贾米森躺在折叠床上,胳膊上挂着点滴(好像叫乳酸林格氏液)。他的左脚不见了,那地方现在扎着弹性绷带,但鲜血已经浸透了绷带。他的左脸被撕开了,左眼在流血,歪在眼眶的一侧。两个大兵按着他,一名军医想喂他吃吗啡药片,但中校不肯吃。他左右转动头部,没受伤的那只眼睛鼓了出来,眼神惊恐。视线落在江湖大夫身上。
“疼啊!”他喊道。颐指气使(但有时候也很风趣)的中校已经荡然无存。剧痛吞噬了他的那一面。“疼死了!真他妈的疼啊!”
“直升机在路上了,”一名医务兵说,“别紧张。把药吃了,你会感觉好——”
贾米森抬起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拍飞了药片。约翰尼·卡普斯跑过去捡起来。
“疼啊!疼!疼死了!”
江湖大夫跪在小床边:“听我说,长官。我有个办法能止疼,比吗啡管用。”
贾米森剩下的那只眼睛转向江湖大夫,但我觉得它什么都没有看见。“布里格斯?是你吗?”
“对,布里格斯医务兵。你必须唱歌。”
“太他妈疼了!”
“你必须唱歌。唱歌能让你忽略疼痛。”
“是真的,长官。”塔可说,但给我一个“什么鬼?”的眼神。
“来,跟我唱。”江湖大夫说。他开始唱,他有个好嗓子:“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轮到你了。”
“疼!”
江湖大夫抓住他的右肩,贾米森衬衫的另一侧碎成了布条,鲜血在往外渗。“跟我唱,你就会感觉好起来的。我保证。我再给你起个头。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中校用沙哑的声音唱道,“唱《泰迪熊在野餐》?你他妈开什么玩笑——”
“不,跟我唱。”江湖大夫看看周围,“谁来帮我一把。有人会唱这首歌吗?”
刚好我就会,因为我妹妹还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给她听。一遍又一遍,直到凯西睡着。
我五音不全,但还是唱了起来:“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
“一定要乔装打扮,”贾米森唱完这句,嗓音依然沙哑。
“当然一定要,”江湖大夫说,然后唱,“因为森林里的每一头熊,都会聚在那里……”
头缠绷带的伤兵加入了。他是个浑厚悦耳的男中音:“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泰迪熊要野——餐——!”
“轮到我了,中校,”江湖大夫说,他还跪在小床旁,“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
“泰迪熊要野——餐——!”贾米森说出了前半句,但到野餐的第一个音节,他像头缠绷带的伤兵那样唱了起来,把音节拖得很长,约翰尼·卡普斯把吗啡药片像扔炸弹似的丢进他嘴里。
江湖大夫扭头扫视热火九人组的其他成员,像是搞砸了的乐队领班,正在鼓励观众参与:“要是你今天去树林里……来,大家一起!”
就这样,热火九人组对着贾米森中校合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他们大部分人在假唱,但唱到第三遍的时候,他们记住了歌词。两个伤兵加入了。军医也加入了。唱到第四遍,贾米森从头到尾唱完,汗水顺着面颊流淌。人们跑向帐篷,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那么疼了。”贾米森勉强说。
“吗啡起作用了。”阿尔比·斯塔克说。
“不是吗啡,”贾米森说,“再来一遍,求你们了。再来一遍。”
“那就再来一遍,”江湖大夫说,“多投入点感情。这是野餐,不是该死的葬礼。”
于是我们合唱:“要是你今天去森林里,肯定会大吃一惊!”
来看热闹的锅盖头们也加入了合唱。到贾米森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们至少有50个人在唱这首该死的儿歌,而且唱得声嘶力竭,甚至都没听见来接贾米森中校的黑鹰直升机飞近军营,直到它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卷起漫天尘土。我永远也忘不了
10
“你在干什么?”
比利扭过头,从这段白日梦中惊醒,他看见艾丽斯·马克斯韦尔站在卧室门口。她白皙的皮肤衬托淤青,显得触目惊心。她的左眼肿得只能半睁半闭,他不禁想到了中校——中校躺在炎热的帐篷里,电风扇就算开到最高转速也毫无用处。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没什么。玩游戏。”他点击保存,然后关掉电源,合上笔记本。
“你的游戏也太费键盘了。”
“吃点什么吗?”
她思考片刻:“有汤吗?我很饿,但不想吃需要嚼的东西。我好像把腮帮子咬破了。肯定是我昏迷的时候咬的,因为我不记得了。”
“番茄汤还是鸡汤面?”
“鸡汤面吧,谢谢。”
她选得不错,因为堆放物资的角落里有两个鸡汤面罐头,但番茄汤只有一罐。他加热罐头,给两个人各摆一个碗。她喝完一碗,又要了第二碗,问能不能再给一块黄油面包。她用面包蘸鸡汤吃,等她注意到他在隔着空碗看她的时候,愧疚地笑了笑:“我一饿就变成猪了。我老妈总这么说我。”
“她不在这里。”
“谢天谢地。她会说我发疯了。说不定我就是发疯了。她说我离开家就会惹麻烦,她说对了。我先和强奸犯约会,这会儿和一个……”
“继续说,没关系。”
但她没有说下去:“她希望我留在金斯敦,和我姐姐一样去学美发。格里收入很好,她说我也可以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上商业学校?我没搞懂。”
“因为这是质量还算好但学费最低的学校。你吃完了?”
“嗯。”
她拿着两人的碗和汤匙去水槽,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遮遮掩掩地拉了拉盖住臀部的T恤。从她走路的姿势看得出,她依然疼得厉害。他心想他可以让她唱《泰迪熊在野餐》的第一段,或者他们可以来个男女声二重唱。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笑我的样子,对吧?像是刚打完一场拳击赛。”
“不,只是想到了我在军队里的往事。你的衣服应该已经干了。”
“大概吧。”但她又回来坐下了,“有人出钱让你打死那家伙,是这样对吧?”
比利想到存在一家离岸银行里的50万美元(去掉他的活动经费),然后又想到还没给他的150万。“事情很复杂。”
艾丽斯淡然一笑,嘴唇抿紧,没有露出牙齿:“有什么事情不复杂吗?”
11
她打开电视,从后往前浏览有线电视频道。她在特纳经典电影频道停了一会儿,看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杰·罗杰斯跳舞,然后继续换频道。她看了一会儿美容产品的广告片,然后关掉电视。
“你在干什么?”她问。
等待,比利心想,我没别的事情可做。她和他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就不可能写作,因为他觉得不好意思,另外,她肯定会问他在写什么。他想到他人生中形形色色的奇特变故(相当多),在皮尔森街遇到的事情很可能是最怪异的。
“外面是什么?”
“一个小院子,然后是一条排水沟,两边稀稀拉拉地有几棵树,然后是一些建筑物,也许是堆放货物的棚子。估计是对面还有火车站的那个时代的。”他指了指拉上了窗帘的潜望镜。雨又大了起来,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猜那些棚子已经废弃了。”
她叹了口气:“这里肯定是全城最死气沉沉的居住区了。”
比利想说“死”和“独一无二”一样,从本质上说都是不可比较的词语。但他没有说,因为她说得对。
她望着关掉的电视:“你没奈飞,对吧?”
他其实有,在他的一台便宜电脑上,但他意识到还有一条更好的出路:“詹森家有。就是楼上那家人。还有爆米花——除非他们全吃完了。是我买的。”
“我去看看裙子干了没有。”
她走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听见上锁的声音,这说明比利还没有完全通过考核。她出来时身穿牛仔短裙和黑键乐队T恤。两人一起上楼。他研究怎么在詹森家的电视上打开奈飞(这台电视比他楼下的电视大三倍),艾丽斯从卧室的窗户看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