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你是不是在骗我。”
“不是。”
“说得像我该相信你似的。”她虚弱而轻蔑地说。她坐下,把T恤的下摆往下扯,尽管他的衣服很长,遮住了需要遮住的一切。
“我的内衣呢?”语气充满指责,像是在控诉他。
“胸罩在咖啡桌底下,断了一根带子。也许我能替你缝上。至于内裤,你本来就没穿。”
“你骗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妓女?”
“不。”
他认为她是个第一次离开老家的女孩,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坏人给她的酒里下药,然后占她便宜。
“嗯,我不是,”她说着哭了起来,“我还是处女。至少本来是。真是太倒霉了。我从没这么倒霉过。”
“我能想象。”比利说得非常真诚。
“你为什么不报警?或者送我去医院?”
“你情况很惨,但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觉得应该等你醒来,自己决定该怎么办。喝杯咖啡也许能帮你想清楚,反正没坏处。说起来,你叫什么?”最好让她自己说出来,这样他后面就不至于犯错,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3
他倒咖啡,做好了闪避的准备,以防她企图把咖啡泼在他脸上,然后夺门而出。比利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一些,但目前的局势依然有可能恶化。嗯,对,已经很糟糕了,但还有可能变得更糟糕。
她没有抄起杯子泼向他,而是尝了一小口,然后露出苦相。她的嘴唇抿得很紧,他看见咖啡咽下去之后,她的喉部肌肉还在蠕动。
“你要是又想呕吐,就去水槽吐。”
“我不想……‘又’是什么意思?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你确定你没有强奸我?”
虽然并不好笑,但比利还是忍俊不禁:“要是我做了,肯定应该记得。”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发生什么了?”
他也喝了一口咖啡:“故事不能从中间说起。我们从开头说起吧,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事。”
“我不记得了。昨晚从头到尾就是个黑洞。我只知道我在这里醒来,不但宿醉头疼,而且觉得有人把一根栏杆柱子插进了我的……你知道哪里。”她又喝一口咖啡,这次顺利地咽了下去,不需要勉强克制呕吐反射。
“在此之前呢?”
她看着比利,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她垂下脑袋。“是不是特里普?他在我的啤酒里下药了?或者金汤力?或者都下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比利按捺住伸出胳膊,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的冲动。他好不容易才赢得一点信任,要是他碰到她,这点信任会立刻烟消云散。她没有做好被男人触碰的准备,尤其这个男人还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
“我不确定。我不在场,而你在场。艾丽斯,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一直到你失去记忆为止。”
她开始讲述。听着她的讲述,比利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疑问:既然你没有强奸我,那我醒来时为什么会躺在你的床上,而不是医院的病房里。
4
即便加上了背景介绍,前后经过也不长。她才开了个头,比利就觉得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因为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她说到一半停下,眼睛瞪得很大。她开始大口喘气,一只手抓着喉咙,呼哧呼哧地喘息。
“是哮喘吗?”
他没在她身上找到吸入器,但有可能放在包里了。她也许本来带着包,但早就没了。
她摇摇头:“惊恐……”呼哧。“……发作。”呼哧。
比利去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等待热水流出来打湿毛巾。他大致拧了一下,然后拿给她:“仰起头,盖在脸上。”
他以为她的眼睛不可能瞪得更大了,但天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我会……”呼哧。“……憋死的!”
“不会,会打开你的气道。”
他动作轻柔地把她的头部向后扳,然后用毛巾盖住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默默等待。过了15秒左右,她的呼吸开始缓和。她取下脸上的毛巾:“真的管用!”
“呼吸湿气的作用。”比利说。
这话也许有一部分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真正起作用的是呼吸这个概念本身。他见过克莱·布里格斯(他们的医务兵,外号江湖大夫)在新兵(也在几个老兵身上用过,例如“大脚”洛佩斯)身上用过几次,然后把他们送回去,继续啃那个名叫幽灵之怒行动的烂苹果。要是湿毛巾不管用,他还有一招。江湖大夫解释如何用这两个招数对付发疯的猿猴时,比利听得非常认真。他一向是个优秀的倾听者,会像松鼠储存坚果那样储存信息。
“能说下去了吗?”
“能给我点吐司吃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呃,有果汁吗?”
“没有果汁,但我有姜汁汽水。要吗?”
“要,谢谢。”
他去烤吐司,把姜汁汽水倒在杯子里,加了一块冰。他在她对面坐下。艾丽斯·马克斯韦尔讲述她老掉牙的故事。比利听说过也读到过,最近一次正是在埃米尔·左拉的小说里。
高中毕业后,她在老家端了一年盘子,攒钱上商业学校。她可以在金斯敦上学,那里有两所据说很好的商业学校,但她想出来见见世面。顺便逃离母亲的掌控,比利心想。他似乎开始理解她为什么没有一上来就坚持要他报警了。然而,既然要“见见世面”,又为什么要来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城呢?他想不通。
她在埃默里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兼职当咖啡师,那里离比利在杰拉尔德塔的写作窝点还不到三个街区,她在店里认识了特里普·多诺万。他和她在一两周的时间里经常随意攀谈,他知道怎么逗她开心。他很有魅力。他邀请她在工作日下班后去吃点东西,她自然答应了。随后要一起去看电影,然后——特里普很会顺杆爬——他问她愿不愿意去13号公路的一家路边酒吧跳舞。她说她不怎么擅长跳舞。他自然说他也不擅长跳舞,但他们去了也不是非得跳舞,他们可以买一扎啤酒,听着音乐慢慢喝。他说驻店的是个福加特 [1]翻唱乐队,他问她喜欢福加特吗?艾丽斯说她喜欢。她根本没听过福加特,晚上回去后她下载了几首,相当好听。有点偏蓝调,但基本上算是主流摇滚乐。
世界上类似特里普·多诺万的这种人特别会辨认某个类型的女孩,比利心想。她们生性羞怯,交友上比较慢热,因为她们不擅长主动出击。她们是漂亮的女孩,电视、电影、互联网和名流杂志上的超级美女打击了她们的自信心,因此她们不认为自己漂亮,反而觉得自己相貌平平,甚至有点难看。她们只会看见自己的缺点,例如嘴巴太大、眼距太窄,对自己的优点视而不见。美容店里的时尚杂志会对她们说,你们必须减掉20磅体重才行,她们的母亲也经常会这么说。她们在意自己胸部、臀部和脚部的尺寸。很少有人约她,被约了她还要痛苦地思索该穿什么。这种女孩会打电话和闺蜜商量,但不是每个女孩都有闺蜜。艾丽斯刚来到这座小城,她就没有。还好那次看电影的约会时,特里普似乎不在意她穿什么,或嘴巴是不是太大。特里普很有趣,很有魅力。特里普是老天的恩赐,而且他特别绅士。电影约会之后他吻了她,但这个吻符合她的预期,也是她想要的吻,他没有把舌头往她嘴里伸,也没有摸她的胸部,毁了这个吻。
特里普是当地一所大学的学生。比利问他多少岁,以为她肯定不知道,但感谢Facebook创造的奇迹,她知道,特里普·多诺万24岁。
“这个年纪上大学有点老了。”
“我以为他是研究生。正在深造。”
深造,比利心想,深造个鬼。
出发去酒吧前,特里普自然而然地请艾丽斯先去他的小窝喝一杯。所谓小窝是舍伍德高地的一套共有公寓,离州际公路不远。艾丽斯坐公共汽车去,因为她没有车。特里普在外面等她,真是个完美的绅士。他亲吻她的面颊,乘电梯带她上三楼。这套公寓很宽敞。特里普说他之所以住得起,是因为他和室友分摊租金,室友一个叫汉克,一个叫杰克。艾丽斯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她告诉比利,他们看上去完全正常,出来到客厅和她打招呼,然后回到一间卧室去看电视转播比赛。也可能是打电子游戏,她不太确定。
“所以你的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了?”
“不,只是他们进去后关上了门。”艾丽斯用毛巾擦拭面颊和额头。
特里普问她要不要啤酒。艾丽斯告诉比利,她不喜欢喝啤酒,但出于礼貌,还是接过了一瓶。特里普注意到她喝得很慢,于是问她要不要金汤力。杰克房间的门突然打开,电视机的声音没了,杰克问:“我是不是听见有人在说金汤力?”
于是他们一人一杯金汤力,艾丽斯说她开始感到晕乎乎的。她以为是因为她喝不惯烈酒。特里建议她干脆再来一杯,因为第二杯能冲掉第一杯的劲头。他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的一个室友放上了音乐,她记得她在客厅和特里普跳舞,到这里她的记忆就戛然而止了。
她拿起毛巾搭在脸上,又这么呼吸了一会儿。她的胸罩还在咖啡桌底下,像个死去了的小动物。
“轮到你了。”她说。
比利讲述她见到了什么和做了什么,从刹车和轮胎的深夜尖啸开始,结束于他把她放在床上。她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特里普没有厢式货车。他有一辆野马。我们去看电影那次,他就开着野马来接我。”
比利想到了肯·霍夫,他也有一辆野马,而且最后死在这辆车里。“好车,”他说,“你的室友嫉妒你吗?”
“我一个人住。房间很小。”话刚出口,比利就看得出她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告诉他她一个人住的。他可以指出特里普·多诺万很可能也知道,但他没有说。她又把毛巾盖在脸上,但这次呼吸时依然呼哧呼哧喘息。
“给我。”比利说。这次他拿到厨房用自来水打湿,同时分出一半心思来盯着她,不过他不认为她会只穿一件薄T恤夺门而出。他走回来:“再试试。深呼吸,慢一点。”
她的呼吸平缓下来了,他说:“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领她走出公寓,上楼来到门厅。他指着墙上干了一半的呕吐物。“我带你进来的时候你吐的。”
“那是谁的内裤?你的?”
“对。我正准备上床。我忙着想让你别把自己呛死,内裤却直往下掉。场面还挺滑稽的。”
她没有笑,只是重复说特里普开的不是厢式货车。
“那就是他的某个室友的。”
眼泪淌下她的面颊:“上帝啊,我的上帝啊。千万不能让我母亲知道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来的。”
比利心想,我早就猜到了。“我们先回楼下去。我给你做点像样的早饭。鸡蛋和培根。”
“不要培根。”她说着做个鬼脸,但没有拒绝鸡蛋。
5
比利炒了两个鸡蛋,加上两片吐司,摆在她的面前。趁她吃饭的时候,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她想逃跑就跑吧。幽灵之怒行动期间,他在城市里清剿叛乱分子,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当时体会到的宿命感此刻再次抓住了他。每次冲进一座屋子,他都要先摸一摸系在裤带环上的婴儿鞋。每一个他没有受伤或战死的日子都增加了第二天受伤或战死的概率。你只能掷出一定数量的七点,或者总共只能掷出一定的点数,然后就必然会掷出垃圾点出局。这种宿命感变成了某种朋友。随便吧,宿命感对他说,别管那么多,我们上。此刻他也是一样的:随便吧。
他戴上金色假发、小胡子和眼镜。他坐在床上,在手机上查了几样东西。查到他想要的信息后,他走进卫生间,往腹部涂了一把爽身粉,他发现爽身粉能有效缓解摩擦,然后他拎着假孕肚走进厨房。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最后一口鸡蛋悬在盘子上空。比利把泡沫塑料道具压在腹部上,然后转过去:“能帮我系紧带子吗?我自己弄太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