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支撑他们的,唯有应将再度造访的P─13现象。只要能熬到那时候,死也无妨──不,他们已决定要在那时死去。
还真奇妙,冬树想。死期已定的这件事,竟然成了现在活下去的唯一活力来源。
冬树在首相用过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诚哉死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本该悲伤的,现在却没有失落感。在这个苛酷的世界生存本身就像是一种奇迹,死亡或许反倒变得更理所当然。或者,他是因为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步上同样的命运,诚哉只是提早几个小时先死,所以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以客观看待哥哥的死亡。
突然间,地鸣般的声音响起了。冬树睁眼,从椅子起身。
明日香仰起脸。“这次又是甚么?”
冬树看着窗外。下一瞬间,强烈的光芒伴随爆炸声窜入眼帘。是雷击,就落在旁边。
接着,机关枪似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瘫坐的明日香立刻跳起来。“这是甚么?”
冬树朝外一看不禁愕然。外面正下着巨大冰雹。他看看掉在窗框外的冰,有些直径甚至长达十公分。
是冰雹,他告诉大家。
“伤脑筋,打雷之后又来个冰雹吗。”河濑躺着嘀咕。“只能苦笑以对了。”
冰雹砸到建筑物的声音越来越大。明日香嘴里嚷着甚么,但冬树听不见。
地板猛然倾斜,但和之前的摇晃不同,是朝一定的方向不断倾斜。
房子要垮了,冬树立刻明白。这座官邸终于也将瓦解。
轰隆巨响传来,强烈且不规则的震动也开始了。可以想象建筑物一点一点瓦解的情况。
墙壁大幅变形。那是因为建筑物倾斜,产生了歪曲。
“各位,保护脑袋!”冬树大吼,但他不认为众人听得见。建筑物遭到破坏的声音实在太惊天动地了。
有东西自上落下,是逐渐塌陷的天花板。冬树躲到桌下。
※※※
地狱般的时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一再发生的地震,令官邸的地基变得脆弱无力。洪水与巨浪不停晃动如此脆弱的官邸。屋顶坍落,梁柱折断,墙壁倒塌。虽然没有整个瓦解,但官邸已不再是保护人类的空间。
然而,冬树他们还活着。他们聚集在顶楼一角,躲过至今仍下个不停的冰雹和大雨。
地板依然大幅倾斜。因此,大家都紧贴墙边蹲着。但他们知道墙壁的另一头已完全崩落了。
“一点!”冬树看着表大叫。“现在,已经过一点了!”
“还剩十三分钟吗。”河濑勉强挤出声音说。
“不,是十二分。”小峰说。“那只表慢了一分钟。”
“是吗。只要再等十二分钟,然后从这里跳下去就行了。”
“这样就能轻松死掉吗?”明日香问。
“大概吧。下面可是水泥地。就算有水在流好了,如果头部先着地还是会一命呜呼。”
“会那么顺利吗?”
“如果失败了再看着办,现在也只能豁出去了。”河濑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开朗,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吧。
冬树看着其他人。荣美子表情哀伤地抱紧女儿。她显然还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杀死女儿。而未央完全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心情,就只是满脸畏怯地紧贴着母亲。
菜菜美抱着勇人。勇人几乎已奄奄一息,过去这几个小时,他不仅没哭连手脚都不动了。就算放着不管应该也会死吧,这是菜菜美的见解。就是这句话,令大家下定决心带婴儿一起自杀。
冬树看了手表,又过了五分钟。就在他正想告诉大家之际,大地传来咆哮般钝重低沉的声音。
事已至此,到底还会发生甚么──才刚闪过这个念头,冬树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浮起了,那就像飞机进入空中气涡(air pocket时的感觉。
但是数秒后,他感受到猛烈的冲击。地板更加倾斜了,身体依靠的墙壁开始瓦解。
冬树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可怕的景象。地面裂开,将要吞噬一切了。
他不经意想起诚哉有一次说过的话:当知性在不该存在的地方存在时,时间与空间会试图加以消灭──
他觉得事情也许正是如此吧。本来非死不可的知性,由于P─13现象造成的数学悖论而存在。宇宙也许正试图要抹灭这个矛盾。
若真是如此,那个排除行动将持续到几时?可有期限?
下一次的P─13现象──那就是期限吗?宇宙试图在现象来临之前排除知性。那么,如果撑下去的话会怎样呢?“矛盾”该不会再次产生吧?那该不会正是诚哉说的“奇迹”吧。
有人拉住冬树的手腕。是小峰,他在看手表。
“还有一分钟!”他大叫。“只要再忍耐一分钟,就可以死掉了。”
“慢着,也许并非如此。P─13现象或许是知性存在的临界点。若真是如此,我们应该尽量设法活下去才对。”
“事到如今,你在胡说甚么!”
建筑物进一步瓦解了,崩塌的部份被吸进裂开的地面。大家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各种东西,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
“时间到了!”小峰放声大叫,跳了下去。冬树可以看见他翩翩飘落。小峰的身体撞到某些东西,弹飞出去。就这么与瓦砾混在一块。
“死了…”冬树低喃。“甚么也没发生,P─13现象还没开始。”
他看着手表,指针显示现在是十三点十三分。
大地发出咆哮,剧烈起伏。这已经不只是所谓的地震了。冬树被抛向半空中。同时,一切声音消失了。接着,光也消失了。
最后连他的意识也消失了。在消失的前一刻,他想到的是:哥哥手表显示的时间很准确。
第50章
枪声自背后传来。冬树紧抓着敞篷车的后座,转头向后看。
他愣住了。因为诚哉倒地不起,胸口流血。
“哥!”他大喊,同时放开手。这时枪声再次响起,可是方向截然不同,比刚才近得多。而且,他感觉到有东西掠过耳旁。
从车上跌落的冬树,情急之下襬出柔道的受身姿势【注:被对手抛出或压倒时,为避免受伤以手臂撞地缓和冲击的倒卧姿势。】,滚倒在柏油路上。他的脚在流血,也许有哪里受伤了,但他顾不得这个。迅速站起后,他没有朝敞篷车驶离的方向跑去,而是朝诚哉靠近。
光头男子已被探员们扣押了,奔驰轿车上的二名男子也遭到包围。但对冬树而言,那种事已无关紧要。
诚哉依旧躺在路上。身旁的一名探员正在打手机,八成是在呼叫救护车和支持吧。
“哥!”冬树冲过去。
“最好别搬动他。”
虽被探员制止,冬树还是甩开他的手,抱起诚哉。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哥哥已回天乏术,不,已不在这个人世了。
诚哉的脸毫无生气,眼皮半开,瞳孔瞪视虚空。
突然间,深刻的失落感袭来。失去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多么悲痛、不幸,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怎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是我多事插手才会害死哥。”
冬树不避讳旁人眼光,就这么哭叫起来。
※※※
往前踏出一步后,荣美子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牵着女儿的手,站在大楼的楼顶天台上。她站的地方栏杆特别低。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丈夫在一年前病死,之后,全靠她一个人抚养未央,但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荣美子任职的公司在三个月前破产,她还欠了一大笔债,是当初为了丈夫的医疗费和住院费而积欠的。单凭打工兼职,顶多只够母女俩当天餬口,连债款的利息都付不起。房租也一直拖欠,不动产业者已下达最后通牒,要求她们在这周之内搬出公寓。
带着女儿自杀令她很痛心。可是如果自己单独寻死,留下未央一个人只会更痛苦。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她再次,在心中默念。然后打算往前迈步。
“妈妈。”未央喊道。
荣美子俯视女儿,未央指着脚下。
“妈妈,有蚂蚁。”
“啊?”
朝未央指的地方一看,的确有几只蚂蚁爬来爬去。
“这些蚂蚁好厉害喔,可以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身体这么小,好厉害喔。”未央双眼发亮。
荣美子凝视着那张小小的脸,覆盖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去,像被风吹走了。她觉得沉重的压力已消失。
自己还有这孩子,这样不就够了吗,她想。纵使被夺去了一切,至少这孩子还是属于自己的。如果有一天连这孩子也失去了,那时再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迟。
荣美子朝女儿笑了。
“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嗯,未央含笑点头。
※※※
河濑从棋子中选出桂马【注:相当于西洋棋中的 knight,走法是空一格朝斜前方左右移动。】,放在棋盘上。看到对面的拓志愁眉苦脸,河濑不禁嗤笑。
“看来胜负已定,你就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赶快掏出皮夹来。”
“不,再让我撑一下嘛。”拓志交迭双臂,瞪视棋盘。
河濑看着墙上的钟,时间是十三点十三分。
突然,门外一阵骚动,一群男人的怒吼传来。
河濑拉开旁边的桌子抽屉,因为那里藏着枪。拿起手枪的动作和门被推开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河濑在瞬间蹲下来。子弹擦过头顶,打到墙上。
进来的是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
“喂,你是荒卷会的内奸吧。”河濑拿枪对着他,扣下扳机。
但子弹没有发射。他又试了好几次,还是一样。
“怎么会没子弹!”河濑脸孔扭曲了。
只见拓志面向河濑,冷然一笑。
安全帽男子再次把枪口对准他。
“不,慢着…”
枪口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