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占领了会议室,大家只听得见空气清净机的声音。这个房间的空气越来越令人喘不过气了。

老实说,冬树和户田有同样想法。今后,事态毫无好转的可能性,也许还会遇到新的“死者”,但人数可想而知。即便真的发生那种事,他们恐怕也没有对策。换言之,只能保持目前这种状况,就此结束一生。

婴儿的声音传来,好像要哭了。荣美子慌忙开始哄他。

“那孩子也死了吗…”菜菜美细声说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婴儿身上。

荣美子抱着婴儿,温柔地轻拍他那小小的背部。她停下手,转身面对大家。

“是的,这孩子也死了。是被他母亲…杀死的。”

众人同时屏住呼吸,诚哉脱口说不会吧。

“是真的。在发现这孩子的公寓中,留有遗书。”

“遗书?”

“内容大意是说,实在找不出活下去的希望了,所以决定带着孩子一起死。做母亲的是单身妈妈,对方那个男人好像有老婆。我想大概是被那个男人抛弃,变得自暴自弃吧。”

“于是做母亲的,就在那关键十三秒内杀了这孩子吗?”诚哉说。

“我想应该是这样。”

户田叹了一口大气。

“做母亲的会为了这种事下毒手杀孩子?”

荣美子听了,微微咧唇。但她的眼中,隐隐泛出难以言喻的悲哀光芒。

“就是下得了手喔。世上就是有这种会杀死孩子的笨母亲,因为…我自己就是。”

荣美子轻轻放下婴儿,走近在房间角落抱膝而坐的未央。未央用看不出感情的双眼仰望母亲,荣美子紧搂住她。

“那天,我抱着这孩子从大楼顶上跳下。只是因为缺钱很痛苦,就夺走了这孩子的生命。这孩子发不出声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其实我早就隐约猜到了,我曾想过这里也许是死后世界。因为,只要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我觉得会待在这种地方是很合理的。我是个纵使被打落地狱也无话可说的人。”

第37章

在房间中央伸长手脚躺成大字形,就会闻到榻榻米的味道。那是令人怀念的气味,给人经过漫长旅行后终于回到家的感觉。不过,冬树以前住的房间其实是西式小套房。

背部的触感很柔软,如果闭上眼,似乎立刻就会坠入梦乡。

冬树凝视天花板。那是桧木材质吗?自然的木纹很美丽。

一行人已迁至总理公馆。内部状况已检查过了,发电设备果然像他们想的一样,正常运转着,只要尽量省电,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把官邸和公馆的水与食物加起来,份量应该足够应付未来一个月所需。

问题在于,今后该怎么办?要以此地为据点度过人生,还是要另寻他途?他们迟早得作出决定。

但是冬树自己现在并不想思考那问题。一想到在原来的世界自己已不存在,也无法再见到那边的亲朋好友,他就感到异常空虚。

好像有人进房间了。在冬树仰望天花板的视野中,明日香的脸孔出现了。

“你在睡午觉?”她问。

“不,只是在发呆。妳怎么来了?”

“他们说要吃饭了。”

“是吗。”冬树直起身子,盘腿而坐。他再次放眼眺望室内。这好像是用来款待外国宾客的和室,檐廊外有个整理得非常漂亮的庭园。

“这里真是好房间。”明日香在他身旁端正跪坐。隐约飘来洗发精的香气。她好像洗过澡。

“世界上,原来也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啊。”

冬树这句话,令她嗤嗤笑。

“有甚么好笑的?”

“因为你这句话毫无意义。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会住在这里,也没有人住过这里。话说回来,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甚么叫作『世界上』?”

冬树耸耸肩。

“…说得也是。那,去吃饭吧。”

餐厅里,其他人早已开始用餐。菜式是奶油浓汤配马铃薯色拉和炸鸡。

“这也吃得太豪华了吧。”冬树一边就座一边说。“不省着点吃没关系吗?”

“诚哉先生说至少头一天要吃得丰盛一点。”荣美子替冬树和明日香把饭菜摆好。“不过这种程度就叫丰盛好像也有点让人心寒。”

“不,想到昨日为止的种种简直就像做梦,我可是感激不尽。”户田满面通红地说,他正在喝啤酒。

冬树把炸鸡放进嘴里,酥脆的口感令人感动。他决定现在别多想,专心享受大餐就好。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诚哉问菜菜美。

她的盘子几乎原封不动。

“那倒不是,只是没甚么胃口…”菜菜美喝光杯中的水,便推开椅子起身。“我看,我晚一点再吃。荣美子小姐,厨房有保鲜膜吧?”

“妳放着没关系,我来弄就好。”

“不,那怎么好意思。”

菜菜美把自己的盘子端去厨房,之后就这么直接走出餐厅了。

“唉,她的心情我很能体会。”户田说。“也难怪她没胃口。不如说,像这样狼吞虎咽的我们才是不正常吧。她八成是因为难以置信的事情实在太多,神经都已麻痹了吧。”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咀嚼炸鸡,猛灌啤酒。

桌子最角落的位子,河濑正在看一本很厚的装订文件,不时,还拿原子笔在上面写东西。

“河濑先生,那是甚么?”冬树问。

河濑放下原子笔。

“没事好做,所以我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甚么?”

河濑把封面朝向冬树。

“P─13现象与数学上的不连续性之相关研究报告──标题倒是又臭又长。”

“哼,事到如今看那个有屁用。”户田嗤之以鼻。

“好像很深奥。”冬树对河濑说。

“的确很深奥。这里面写的东西我连一半都看不懂。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有很多地方令人恍然大悟,比方说树木花草为何没消失。”

“树木花草?”

“我之前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议。不仅是人,小猫小狗和鱼类也全都不见了对吧?换言之动物全部消失了。可是像樱树或是附近的草皮却没消失,也就是说植物并未消失。所以我就在想,动物消失植物却未消失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两者都是生物对吧?在学校,老师是这么教的。”

“真的耶,没错。”明日香从盘中抬起脸。“的确很不可思议。”

看吧,河濑说着一脸开心。

“那,你现在知道原因了?”

“我只是自己猜想的。”河濑翻开文件。“如果用深奥的字眼来说,好像是因为植物具有数学上的连续性,但动物没有。换个浅显的说法,也就是说假设现在有一种植物,我们可以预测它之后会变成怎样,但是无法预测动物。”

“那是甚么意思?这样解释我还是不懂。”

“简而言之,花不会自己乱动对吧?被风吹雨打时虽然会摇晃,但那种大自然造成的外力,是可以用数学方式计算的。还有,花瓣绽放或是枯萎的现象,也都是以那棵植物天生具备的生物基因为依据,所以可以用数学方式预测。但如果是动物,就没这么容易了。比方说一只狗在下一瞬间会做甚么,这个谁也无法预测吧?连上帝也办不到。这好像就叫做数学上的不连续。”

河濑的解读方式是否正确姑且存疑,但是听着他的叙述,冬树多多少少理解了。也许是心有同感吧,明日香也点点头。

“然后,最有趣的,是对动物的定义。”河濑看着文件继续说。“举例而言,我们说人类人类,从哪到哪才叫作人类?”

冬树听不懂他在问甚么,只歪了歪头表示不解。倒是明日香回答了:

“那还用说,不就是指这个身体全体吗?”

“所谓的全体,是从哪到哪?”河濑问。

“从脚尖到头顶,总之就是身体全部。”

“头发也算在内吗?”

“当然算在内。”

“掉落的头发呢。”

“那就不能算,因为已经离开身体了。”

“指甲呢?”

“算。”

“像妳这种年轻女孩现在流行做指甲彩绘黏贴假指甲就不算喽?”

“那当然,因为那是假的嘛。”

“那么,皮脂呢?身体表面的油脂。”

“那个嘛…”明日香侧首。“不算。从身体排出的,已经不能算是身体的一部份。”

“那么大便呢?还没排出,积在肚子里。”

明日香的脸扭曲了。“拜托,我还在吃饭耶。”

“那,假设有人受了伤正在流血吧。从哪到哪算是他的一部份,从哪开始不算在内?”

这个问题令明日香陷入缄默。她把脸转向冬树,像是要求救。

“这问题的答案,河濑先生知道吗?”他问。

“倒不是我知道,而是这上面就有写。我直接念文章给你们听。嗯…啊,在这里──这种情况下,受到人类知性影响,因而无法保持数学连续性的部份也算是『人』──怎样,听得懂吗?”

“完全听不懂。”明日香噘起嘴。

“我刚才不也说过了,无法预测未来会变成怎样,就叫作数学上的不连续。比方说现在,我这样拿着叉子。”河濑抓起叉子。“如果我把它放在桌上,叉子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是如果我这样拿着,谁也无法预测下一瞬间这玩意会变成怎样。对吧?”

明日香点头后,吃惊地瞪大双眼。

“那你是说,那根叉子也算人的一部份?”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

“啊?那样太奇怪了吧。照你这样说的话,举凡身体接触到的东西全部都等于人的一部份了。就连空气也有接触,间接来说等于统统都有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