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弥忽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了,他叫了起来:“妈妈,我眼睛疼。”

  莫云久立刻关掉了仪器,橙色的光线消失了,小弥从仪器前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池翠看着儿子的眼睛,眼圈略微有些红,看起来并无大碍。

  池翠搂着儿子,忽然问医生:“莫医生,上次你说小弥得的那种病,是真的吗?”

  “我不敢肯定,这些天我查了一些关于眼蝇蛆病的资料。国内这些年虽然也有这种病的记录,但是那些病例都和小弥不太一样。小弥的问题是他的重瞳太特殊了,眼睛里找不到小‘瞳人’,也就是眼蝇蛆。不过,昨天我在网上查到了一个美国的病例。那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家大学医院,大约在九年前收治了一例特殊的眼蝇蛆病人,那一病例的情况和小弥非常相似,眼睛里找不到眼蝇蛆,后来经过脑部CT扫描,终于发现眼蝇蛆已经侵入了病人的大脑半球的顶叶,完全寄生于其中。”

  池翠的胃里一阵难受,她似乎感到有一群蝇蛆在她的脑子里爬着,她强打精神问道:“那个病人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过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那个病人活不了几年,整个大脑就会被蝇蛆所吞噬,就好像脑瘤一样。”

  “不——那小弥?”

  “我想小弥的运气不会那么差。”莫云久站起来徘徊了几步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带小弥去神经内科去检查一下。”

  “检查他的脑子?”

  莫云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是的,我怀疑他的问题在这儿。”

  说完以后,他又靠近了小弥,看着这六岁男孩的额头,还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小弥仰起了头,那对重瞳直对莫云久的双眼。

  那是一双神秘的黑洞。

  吸收宇宙间一切的时间和空间。

  莫云久看到在这男孩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张女孩的面孔。他渐渐看清了对面的眼球,里面映着一张右半边被黑发覆盖着的脸,一边的眼睛美丽动人,而另一边则完全看不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到那张脸的黑发被撩了起来,露出了一只全部都是眼白的眼睛。

  她?

  “不——”莫云久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小弥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是一个坏东西。”

  “别乱说。”池翠教训儿子。

  但小弥就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对莫云久说:“你欺负了她,你对她做了坏事。”

  莫云久第一次被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吓倒了,他是真的恐惧到了极点,全身瘫软在椅子上。他闭起眼睛,痛苦地说:“我承认,是我干的坏事,是我欺负了她。”

  “你在说什么?”池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儿子说得没错,我是一个混蛋,一个真正的恶棍,罪孽深重。”莫云久说着说着,泪水已经在脸上纵横起来了。

  小弥那双重瞳,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莫云久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忏悔起来:“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到我这里来治疗眼疾。她非常美丽,也非常纯洁。可惜的是,她的一只眼睛被春节的焰火严重灼伤了。她的伤势很严重,我每天都去为她检查治疗。她原本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但受伤以后她只能用长长的黑发,遮掩住半边脸庞。但我依然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终于在一天午后,趁着她昏睡过去的机会,我占有了她。我真的很卑鄙,事后我狠狠地惩罚了自己。然而,这秘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承受不了这羞耻,最后便跳楼自杀了。是我杀死了她,是我——”

  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以后,他的心里反而豁然开朗了许多。他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科门诊室里空无一人,池翠和她的儿子早就离开这里了。

  莫云久摇摇头,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第十一章

  小弥一个人呆在家里。

  上午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了眼睛,那个可怜的医生让小弥觉得好笑。午后,妈妈上班去了,她临行前特意关照儿子呆在家里别出去。

  小弥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着电视,刚看一会儿他就关掉了电视机。他抓起苏醒给他的小笛子,趴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楼房和世界,他非常渴望跑出去,离开这个鸟笼般的家。

  六岁的男孩,是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的,他又从窗口下来,带着笛子走到了妈妈的房间里。

  他躺在妈妈的床上,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他喜欢妈妈搂着他的感觉,这样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妈妈体内,浑身被羊水包裹着,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他并不懂这些,只是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幅场面,就连皮肤上也有湿润的感觉。小弥翻了一个身,拉开了妈妈的床头柜。柜子里面有一本旧书,他把书拿到了床上。六岁的孩子识不了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书名——《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当然不知道,这本书是他的幽灵父亲赠给他母亲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小弥随手翻了几页书,于是从书页里掉出了一块东西。原来那是一方手帕,白色的丝绸依然质感良好,在手帕的角上绣着一支笛子。小弥轻轻地抚摸着这块手帕,指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了门铃声。

  妈妈回来了?

  他立刻放下了手帕和书,依旧抓着那支小笛子,向门口跑了过去。然而,当小弥把房门打开,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阴暗的光线笼罩着三楼的走廊,他把头探出去张望了一下,看不到一个人影。然而,刚才他听到的门铃声,是确凿无疑的。

  谁按的门铃?

  是哪个人的恶作剧,还是——

  小弥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非常轻巧,从上面的楼梯中传来,似乎是一片羽毛,悠悠地飘到了他的耳中。

  他立刻跑上了楼梯,向上头追去,而他的手中仍然抓着那支小笛子。他听到阴暗的楼梯里发出奇怪的回音,一些灰蒙蒙的东西总是覆盖在楼道里。六岁的男孩大口地喘息着,他知道某个声音正在呼唤着他。

  不知道跑了多少级楼梯了,小弥只听到上面那幽灵般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他抵达了最高层六楼。

  这里依然见不到任何人影,小弥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一些闪光的碎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道小楼梯,左手抓着小笛子,右手轻轻地推开了天台的门。

  楼顶天台上耀眼的光,让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片刻之后,他才看清了这块空旷的地方。风吹了起来,男孩的头发高高地竖起,远处几十栋高层建筑让他有些目晕。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小弥看到她了。

  她就坐在天台一角的水塔边上,静静地望着远方。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身白色的长裙被风掠起。

  小弥缓缓地向她走去,最后坐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遥望天空。身后高高的水塔,正看着这两个小孩的背影。

  天台上静得出奇,除了风声。

  忽然,小女孩把头转向小弥,轻声地说:“你好。”

    第十二章

  门铃按了很久,始终都没有动静。池翠隐隐有些不安,她迅即掏出了钥匙把门打开,急步迈进。

  房间里就如坟墓般沉寂,小弥不见了。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得刷白,她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些寻人启事。瞬间,她感到眼前掠过了许多张印在电线杆上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会失踪吗?”

  不,你不会的。池翠突然想起了苏醒,便立刻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苏醒的声音。

  “苏醒,小弥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的苏醒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了:“你是池翠?小弥不在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又不见了。”池翠有些绝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先别慌,小弥会不会又到天台上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经乱了方寸。

  苏醒想了想说:“池翠,我现在就过来。你先到天台上去看看,好吗?”

  “好的。”

  “我这就过来,再见。”

  挂了电话以后,池翠连门都没锁,就往楼上跑。她再也不管这昏暗的楼道里,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鬼孩子,现在她只想着小弥,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一切。虽然她很想跑快,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整栋大楼里都充满了她的声音,变成海潮般的回声,在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着。

  每走上一层楼面,她都要大声呼唤小弥的名字,但是响应她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回声。当跑到六楼的时候,池翠已经浑身出汗了,她仰起头,看到天台的门微微打开着,一线天光照射进她的眼睛里。

  池翠走上了天台。

  风一下子就吹乱了她的头发,半张脸都被杂乱的发丝所覆盖了。她茫然地环视着整个天台,只看到几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着。

  她大口地喘着气,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她手搭凉棚向水塔望去,仿佛看到有两个小孩的影子坐在那边上。

  池翠快步地向前走去,当她终于来到水塔底下时,却发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影子,只不过是一对水泥桩子而已。

  天台上没有人,除了她自己。

  那对半截的水泥桩子奇形怪状地立在风中,池翠忽然觉得它们的样子有点像两个坐着的小孩。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她呆呆地注视着右边的水泥桩子,仿佛看到了一双男孩的明亮重瞳。

  “小弥。”

  她神经质地扑到了那半截水泥桩上,抚摸着那冰凉崎岖的水泥躯体。

  当池翠几乎绝望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笛声。

    第十三章

  笛声来自地下。

  苏醒一跑进这栋楼房,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笛声,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曲调诡异地飘荡着。他立刻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非常奇怪,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他的脚下。他低着头,在黑暗的底楼走道里徘徊了几步。忽然,在楼梯的背后看到了一扇小门。

  小门紧紧地闭着,外面上着插销。苏醒凑到了门前,现在他可以肯定,笛声就是从这扇门里传出来的。他拔下了插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扇门。

  笛声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苏醒看到一道水泥阶梯直通地下,一股陈腐的气味从地道内直冲他的鼻子,让他几乎作呕。他捂住鼻子,张开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大着胆子走下了地道。

  阶梯很深,没走几步就全部都被黑暗所吞没了,只有身后的小门有着一方昏暗的光线。

  但苏醒的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小心地摸着旁边冰凉的水泥墙壁,心跳则越来越快,他对自己的莽撞开始后悔起来。

  终于,他感到走到平地了,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他伸出双手向前摸索,在看起来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