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着,用了加倍的镇静剂也没用。”岳筱慧的声音低沉又模糊,仿佛从深深的地底传上来一般,“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血,铺天盖地,像瀑布一样的血。”

魏炯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揽住了岳筱慧的双肩。女孩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向后躲避。随即,她就顺从地把头靠在魏炯的怀里。几秒钟后,魏炯感到女孩彻底放松了身体,几乎是同时,呜呜的哭声从浓密的长发下传了出来。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女孩的抽噎声断断续续。魏炯很快就感到自己的胸口湿热一片。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岳筱慧,只能越来越紧地抱着她。

足足五分钟后,岳筱慧的哭声才渐渐停止。又过了一会儿,她从魏炯怀里抬起头来,轻轻地推开他。

“抱歉。”岳筱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情绪有所平稳。她用袖子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水,指指魏炯的胸口,“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没关系。”魏炯抬手在衣服上胡乱擦擦,“你好好养伤,别乱想。”

“我没法不想。”岳筱慧的眼眶又红了,声音再度哽咽,“我太自以为是了。否则,那个警察也不会为了救我…”

“他叫马健。”

“嗯。”岳筱慧用力点点头,“我会记住他的。警察,马健。”

魏炯默默地看着她:“筱慧。”

“嗯?”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还用说?”岳筱慧有些吃惊地扬起眉毛,“我想抓住林国栋。”

“我问的不是这个。”魏炯拿出手机,“你在发给我的视频里说,如果有机会,你会向我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岳筱慧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嘴角紧抿。

“你很清楚,这样做的风险极大,搞不好就会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魏炯看着她,慢慢地说道,“你体贴老纪,心疼杜成,痛恨林国栋—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你甘愿去冒生命危险。更何况,你还有心愿未了。”

魏炯犹豫了一下:“你还没找到杀死你妈妈的凶手。”

岳筱慧还是不说话,嘴唇却开始颤抖。

“所以,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魏炯弯下腰,直视着岳筱慧的眼睛,“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良久,岳筱慧低声说道:“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但不是现在。”

说罢,她就站起身,脱掉羽绒服,递还给魏炯:“我得回去了。”

刚走出几步,女孩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魏炯,表情复杂。

“你知道吗?”岳筱慧笑笑,“你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魏炯也笑笑:“也许是吧。”

女孩歪歪头,若有所思。最后,她冲魏炯摆摆手,转身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魏炯拎着羽绒服,目送女孩消失在住院部门口。随即,他坐在长椅上,伸直双腿,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

我变了吗?

是的。这几个月来,我见过最黑暗的罪恶,最强烈的情感,最凶残的罪犯,最勇敢的警察。

岳筱慧也变了,因为她有了自己的秘密。

其实,我也有。

第三十二章 替身

到处都是他。

超市的门上,墙壁上,火车站的售票处,路灯杆上,银行门口,地铁站。

林国栋阴沉的目光扫视着这座城市。

杜成收回视线,把头靠在车窗上。正在开车的张震梁看看他,把杯架里的保温杯递过去。

“师父,先把药吃了。”张震梁重新面对前方,“睡会儿吧,从前天到现在,你基本没合眼。”

“没事。”杜成和水吞下药片,“你再快点儿。”

张震梁嗯了一声,脚下用力踩着油门。

绿竹苑小区22栋楼4单元501室。

张利民戴着头套和脚套,口罩拉在脖子上,正背靠着墙壁抽烟。看见杜成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来,他皱了皱眉头,掐灭了手里的香烟。

“你这身体,在局里等我电话就好了。”张利民重新戴上手套,“有那么急吗?”

“有。”杜成绕过他,径直向501室内走去。通道踏板从入户门延伸至卫生间。杜成小心地踩着踏板,看见几个技术人员还在地面上忙活着。

“情况怎么样?”

“第四遍了。”张利民的声音疲惫,“有鲁米诺反应,但多数是灰尘,不太好辨认。”

他指指地面:“按你说的,每条瓷砖缝我都看了—你要找的血迹,是多久之前的?”

杜成看看他:“二十三年前。”

“你到底在查什么案子啊?老马不是前天出的事吗?”张利民瞪大了眼睛,“就算能找到,血迹被污染的可能性很大,DNA能不能验出来也不好说啊。”

杜成的脸色阴沉。他拍了拍张利民的肩膀,说了句辛苦了,就回到客厅,环视室内。

纪乾坤心有不甘,其实,杜成也是。林国栋将为杀死马健承担刑事责任,固然是他罪有应得。然而,如果二十三年前的连环命案就此不明不白地结束,杜成同样觉得难以释怀。之前没有对林国栋采取强制措施,就是因为取得证据的可能性极其渺茫。现在虽然可以合法地对他家进行搜查,却依旧困难重重。

杜成的目光依次扫过沙发、五斗柜、餐桌和电视架。林国栋强奸、杀人的现场肯定在这里。其中作为分尸现场的卫生间里最有可能还存有物证。然而,现场勘查的结果不容乐观。那么,还能从哪里找到蛛丝马迹呢?

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物品都更换过,完全没有勘查价值。即使是那些使用至今的,经过多年擦洗,也几乎不可能还有证据留下来。

杜成眉头紧锁,踩上另一块踏板。陈旧的地板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声音。杜成心里一动,向脚下看去。

棕黄色的水曲柳地板,表面陈旧,油漆斑驳,接缝处多已裂开。他又把视线投向卧室。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墙角处摆放的单人床。木床的样式老旧,床单和卧具相对新一些。杜成想了想,挥手招呼身后的张震梁:“把通道打到卧室里。”

通道踏板很快铺设完毕。杜成走到床边,打开手电筒,伏低身子查看着床底。床下地板的磨损程度要差一些,地板表面是厚厚的一层灰尘。杜成站起身来,示意同事们把床搬开。之后,他趴在床铺边缘,上半身探向地板,逐寸仔细查看着。

大团灰尘堆积在地板上,杜成屏住呼吸,挨个查看过去,生怕自己的气息会把灰尘吹跑。渐渐地,他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憋得通红。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把脸更近地贴向地板。

随即,杜成向身后伸出手:“镊子。”

张震梁急忙从勘查箱里抽出一把镊子递过去。杜成反手接过,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墙角的地板缝隙。

他把镊子伸向地板,小心地选取着角度,最终,从地板缝里夹出了一样东西。

杜成在床铺上慢慢起身,手中的镊子始终举在半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镊子尖上,一时间,室内鸦雀无声。

看上去,那只是一团灰尘。但是,如果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到其中夹杂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毛发。

魏炯绕过几个在走廊里蹒跚独行的老人,径直走向纪乾坤的房间。和平时不同,房门不是虚掩,而是紧闭。魏炯试着推了一下,门从里面锁住了。

几乎是同时,一阵慌乱的声响从室内传出,随即,老纪的声音响起来:“谁啊?”

魏炯心下纳闷,应道:“是我,魏炯。”

门的另一侧暂时安静下来,隐约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片刻,房门打开,张海生探出了半个脑袋。

“老纪不太舒服,刚吃了药,准备睡觉,你改天再来吧。”

“哦?”魏炯皱起眉头,“他怎么了?”

“感冒。”张海生的语气和表情都颇不耐烦,“你走吧。”

说罢,他就缩回去,关上了房门。

张海生锁好房门,转过身,看到纪乾坤扎好一个塑料袋,随手扔在脚下,顿时大惊失色。

“你他妈轻点儿行吗?”张海生紧靠在门板上,似乎随时准备夺路而逃,“我他妈还要命呢。”

纪乾坤笑了笑。在他面前的小木桌上,摆满了塑料袋、导管和电线之类的物品。他拿着一张纸,仔细地清点着这些物品。核对完毕,他抬起头,发现张海生还站在门旁。

“你怎么还不走?”

“老纪,你究竟打算害我到什么时候?”张海生仍是一脸恐惧地看着小木桌,“就算你不告发我,我他妈早晚也得进去。”

“害你?我给你钱了。”纪乾坤向后靠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叉,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海生,“你别急,就快了。再说,你应该能猜出我要干什么。到时候,你不说,我不说,死无对证,谁拿你都没办法。”

“死无对证”这四个字并没有让张海生有半点儿哀伤的表情,相反却有些如释重负。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