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思,用这种剃刀,割伤是常有的事儿。”纪乾坤拿起剃刀,把刀柄递向她,“我信得过你。”

岳筱慧犹疑着接过剃刀,又看了看纪乾坤。老人冲他笑了笑,半仰起头,闭上眼睛。

女孩蹲下身子,重新把剃刀按在纪乾坤的下巴上。

很快,纪乾坤的脸颊变得光滑洁净。岳筱慧也恢复了信心,开始清理他脖子上的胡楂。手按在已经松弛的皮肤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颈动脉在有力地律动着。刮到咽喉处的时候,岳筱慧不敢分神,盯着剃刀缓缓划过喉结。泛着青白色的皮肤慢慢鼓起一层鸡皮疙瘩,纪乾坤的呼吸平稳,气息均匀,两手轻轻地搭在小腹上。

终于,老人的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的表情心满意足。

“真舒服啊。”

岳筱慧一边清洗剃刀,一边看着他:“我的手艺太差了。”

“很不错了。”纪乾坤看看下巴上的伤口,“过去我妻子也吵着要给我刮胡子,因为她觉得很好玩—最后我的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创可贴。”

“哈哈。”岳筱慧笑出了声,“是挺好玩的。”

她把毛巾扔进洗面盆里,端到水房里清洗干净。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纪乾坤点燃了一支烟,坐在窗前发愣。

老人洗了头脸,刮了胡子,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上去面貌大变。只是脸上的落寞表情犹在,似乎还更深沉了些。

岳筱慧知道他又想起妻子,就拉过一把椅子,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

纪乾坤吸完一支烟,又点燃了一支。越来越浓重的烟气环绕在他的身边。良久,从那烟气中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筱慧。”

“嗯。”

“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岳筱慧想起杜成和她及魏炯的约定,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把林国栋的事告诉纪乾坤。

“我们和杜警官按照许明良妈妈提供的名单调查了几个人。有的基本可以排除,有的还在继续调查。”岳筱慧拍拍他的膝盖,“在这件事上,我觉得可以完全信任杜警官。”

她想起杜成伏在餐桌上竭力对抗疼痛时的样子:“也许,他比你还渴望早日找出凶手。”

“嗯,这一点我不怀疑。”纪乾坤低下头,笑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见见他。我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带走了我妻子。”

是啊,什么样的一个人,在1992年10月27日晚带走了我妈妈。

岳筱慧的情绪骤然低落,她拿起窗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纪乾坤只是愣了一下,就默默地把装着烟头的罐头盒推过去。

一个女孩,一个老人,坐在窗边,对着铅灰色的天空一言不发地吸烟。

岳筱慧突然觉得很嫉妒纪乾坤。尽管他还浑然不觉,但是在杜成和魏炯他们的努力下,凶手已经渐渐显露出自己的轮廓。相反,她原本感觉已经接近了1992年10月27日的深夜,在香水这条线索中断后,她又重返2014年。虽然还不知道杜成在精神病院的调查结果,然而岳筱慧相信,纪乾坤和杜成的心愿达成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我呢?

没有动机。没有痕迹。留下的只是一个影子、相同的黑色塑胶袋和黄色胶带以及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妈妈。

岳筱慧对妈妈的印象并不深,也谈不上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她的离去,仍然在生活中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

摆在五斗柜上的遗照,终日泡在酒杯里的父亲,放在书包里的蔬菜和酱油瓶,炒菜时被烫出的水疱,以及独自处理月经初潮时的恐惧和慌乱。

她和父亲的生活,被摧毁于1992年10月27日深夜。

所以,要找到他,认识他,了解他,让他说出理由和过程。让那个日日夜夜飘荡在城市上空的灵魂得以安息。让那个被粗暴撕开的伤口得以愈合。让她和父亲不再耿耿于怀,各自平心静气地面对余下的人生。

岳筱慧把烟头丢进罐头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才二十三岁,你等着吧,我会找到你。

她甩甩头发,扭过头,恰好遇到纪乾坤温和的目光。

突然,岳筱慧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刚才在自己的头发上摩挲的感觉。

温暖,又危险。

第二十六章 机会

“他连这个都学会了?”

杜成放下刚刚凑到嘴边的水杯,吃惊地瞪着张震梁。

“ATM机、电脑、手机、上网—都学会了。”张震梁合上记事本,靠坐在椅子上,“这王八蛋的学习能力太他妈强了。”

杜成想了想:“人际交往呢?”

“基本上可以说深居简出。”张震梁指指桌上的药片,“你先把药吃了—除了购物,基本不外出。不过,他好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翻译公司。”

杜成点点头,捏起药片,喝水,吞下,然后握着半空的水杯思考了一会儿。

“震梁,从现有的技术手段来看,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吗?”

“你真觉得林国栋就是凶手?”张震梁拿过杜成手里的杯子,续满热水。

“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八九不离十。”张震梁沉吟了一下,“从你外调的情况来看,动机什么的都符合。而且,你那天在局里和马健大吵,从他的反应来看,如果不是心里有鬼,马健不会那么轻易服软的。”

“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证据啊。”

“难。”张震梁撇撇嘴,“当年的物证倒是还留着,可惜没有一样是和他有关的。”

“是啊,要查的东西还有很多。”杜成盯着手里的水杯,“他用过的车、强奸分尸的地点、凶器…”

“车和凶器都不可能落实了。”张震梁的语气无奈,“我调查过,林国栋自入院前都没买过车。如果他作案时使用的车辆是借的,没可能还有痕迹留在上面。至于凶器,就更不用说了,找到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他的房子呢?”

“这个我也想过。1990年至1992年,林国栋的妈妈和一个唐姓老人交往密切,算是半同居在一起,只是偶尔回家住。所以,在那段时间,林国栋等于独居。”

“那他强奸、杀人、分尸的现场很可能就在自己家啊。”杜成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二十多年了,就算他家没有重新装修过,估计也找不到什么了。”

“是啊。”张震梁闷闷地答道。

“他妈的!”杜成突然狠狠地捶了一下病床,“骆少华肯定知道真相!”

“但是他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张震梁想了想,“骆少华当年肯定查出林国栋是凶手,但是抓了他,随后自己和马健就会被追究错案的责任。所以他选择把林国栋送入精神病院。如果这件事败露,就算过了徇私枉法罪的追诉时效,他这后半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不过,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马健,马健又去调查林国栋的资料。”杜成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两个家伙也许会对他采取行动。”

“而且肯定不会通过正当手段。”张震梁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们都退休了。而且,明着来,搞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处境比咱们还被动。”

说罢,张震梁四处看看,凑到杜成身边,小声问道:“师父,你说,那个林国栋还会杀人吗?”

杜成没有立刻回答。从林国栋目前的表现来看,他正在积极地适应着出院后的新生活,而且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看不出打算重新作恶的迹象。不过,一旦遇到刺激他唤醒心中恶魔的诱因,比如香水…杜成的思维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张震梁的真正用意所在。

“你的意思是?”杜成扭头看看张震梁,眉头渐渐皱起。

“师父,我知道身为警察不该这么说,但是…”张震梁回望着杜成,表情复杂,“也许那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骆少华关掉淋浴花洒,一边用手拢起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再次在浴池里扫视了一圈—还是不见马健的踪影。

他心中暗自奇怪,这家伙搞什么鬼?

今早,一个陌生的号码拨通了金凤的手机。她接听后,对方却要和骆少华通话。一头雾水的骆少华接过电话,才发现那个熟悉的声音来自马健。随后,他就要求骆少华在这家浴池和他见面。

骆少华返回男宾部,接过服务生递过的浴服,准备打开更衣箱,给马健打个电话。刚取下手腕上的钥匙,他就发现自己的更衣箱上插着一张小纸条。打开来,上面是马健的字迹:休息区,玉石浴房。

休息区共有四间玉石浴房。每间浴房里都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浴客。骆少华逐一查看,走到第四间的时候,仍然没看到马健。就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躺在门边的一个浴客突然抬起脚轻轻地绊了他一下。

骆少华一个趔趄,刚要发作,就看见这个浴客摘下盖在头上的毛巾—马健的脸露了出来。

“你这是…”

马健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即从玉石卧榻上爬起来,径直走向浴房里的一个小隔间。

浴房里足有40度,而这个空无一人的隔间里的温度要低得多。满身是汗的骆少华一走进去,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马你这是搞什么啊?”

马健小心地关上隔间的门,转身问道:“有人跟着你吗?”

“跟着我?”骆少华有些莫名其妙,“谁跟着我?”

“当然是自己人。”马健哼了一声,“你早就被杜成盯上了,还没察觉?”

“杜成?”骆少华皱皱眉头,随即就面色大变,“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