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学实务,看卷宗有用吗?还不如去旁听几次审判。”

“那倒是。”魏炯快速翻看着手里的笔记本,上面是岳筱慧的字迹,“不过,看卷宗里的庭审笔录,学习效率高一些,旁听审判的机会不太多,也未必能遇到典型案件。”

他几乎逐字逐句读完这段话之后,就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孟老师的回应。

“嗯,也有点儿道理。你小子还挺好学的,难得。”孟老师想了想,“这样吧,你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我给你开个介绍信。我有个同学在高院,你直接找他就行。”

魏炯急忙道谢后,如释重负地挂断了电话。

“你可真行。”他把笔记本递还给岳筱慧,“你编的这些词还真让孟老师相信了。”

“那当然。”岳筱慧颇为得意地把笔记本揣进书包里,“老孟最喜欢上进的学生,法学院都知道。”

她为这通电话做了周密细致的准备。双方的对话内容基本都在岳筱慧的预测范围内,对孟老师的所有质疑都编排了近乎完美的托词。为了稳妥起见,她甚至把双方可能进行的对话都写在了笔记本上—魏炯几乎是拿着台词本打完了这通电话。

“一定要这样吗?”魏炯想到接下来的任务,不由得紧张起来。

“必须得这样。”岳筱慧的语气非常坚决,“不了解案件的全部细节,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样子,和面对老纪的反对时如出一辙。

短短的几天内,魏炯看到了一个和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岳筱慧。那个热情、开朗,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披上了坚硬的盔甲。这盔甲是由她骨子里的顽强、聪慧,甚至是狡黠打造而成的。

独自照顾父亲的岳筱慧。

在厨房里麻利地做饭的岳筱慧。

吸烟的岳筱慧。

她的思维之缜密、行动之果决远远超出了魏炯的想象。同时,在不知不觉中,岳筱慧在她、老纪和魏炯三人之间,渐渐变成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以至于在阳台上短暂的相互依偎,让魏炯常常以为只是幻觉而已。

更为微妙的是,两个人似乎心有默契一般,对那场夕阳绝口不提。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魏炯站在本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门前,捏着那一纸薄薄的介绍信,望着眼前这座高大巍峨的建筑,忍不住发起抖来。

“你别那么怂行不行啊?”岳筱慧的语气颇为轻松,“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靠,又不是你去!

魏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沿着大理石台阶向上走去。

走到深红色的铜质大门前,魏炯算是领会到了国家司法机关的威严。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紧张,迈上三十几级台阶后,他已经气喘吁吁,腿也软得要命。魏炯一边擦汗,一边向左右看看,总觉得门前的两座石狮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同时,他也引起了门旁保安的注意。魏炯避开对方充满警惕的目光,摸出了手机。

五分钟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大厅尽头匆匆而至,四处扫视一圈后,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魏炯。

“你是老孟的学生吧?”

“是的。”魏炯急忙点头致意,“刘庭长好。”

“不用那么客气,从老孟那里论,你叫我师叔就行。”刘庭长转身对保安说道:“来找我的—还用登记吗?”

保安的脸上堆起笑容,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刘庭长径直把魏炯带向电梯间,边走边说着一些闲话,内容不外乎“老孟怎么样”“这小子还游泳么”之类。两人乘坐电梯直达5楼,刘庭长要走了介绍信,帮魏炯办理好借阅手续后,把他带到了高级人民法院档案室门口。

刘庭长先进门,把借阅手续递给坐在门口的年轻男管理员,后者草草浏览一番,盖章后把手续收好。

“进来吧。”

见他挥手示意,魏炯急忙跟进了档案室。刘庭长安排他坐在两排档案架之间的一张桌子后面,自己来到档案架前,挑拣一番后,取下两个暗红色封皮的文件夹。

“这是最近审结的两起案件,都是做出死刑判决的。一个是故意杀人案,一个是贩卖毒品案。”刘庭长翻开其中一本卷宗,在目录上指点着,“你看,一审判决书、上诉书、答辩状、一审案情综合报告、阅卷笔录…你重点看看审判庭审判笔录,对你准备司法考试有帮助。”

魏炯连连答应。

刘庭长看看手表:“行,你先看着,我还有工作要做,有什么事再找我—对了,你不吸烟吧?”

“哦?”魏炯急忙摇头,“不,不吸烟。”

“这里不许吸烟的。”刘庭长笑笑,“还不错,老孟没教你这个。”说罢,他就拍拍魏炯的肩膀,起身离去。

魏炯坐在桌旁,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卷宗,不时抬头偷瞄一下管理员,见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手机,就转头打量着档案室。

档案室呈长方形,沿墙摆着几排长长的铁质档案架,用硬纸文件夹装订好的卷宗整齐地排列其上。每个档案架上都贴着索引卡片,应该是对卷宗予以分类的标示。

魏炯的心跳突然加快,因为他要找的那本卷宗,就在这些档案架上。

根据人民法院诉讼档案保管期限的规定,对于故意杀人案的诉讼档案应该永久保管。所以,许明良杀人案的卷宗肯定可以在这里找到。问题是,怎么找?

一般来讲,对于卷宗可以分为刑事、民事及经济类案件进行归档。首先要确定的是,这几排档案架中,哪一个才是专门存放刑事案件卷宗的。

魏炯看看手里的卷宗,他还记得刘庭长取下它的那排档案架。看起来,靠自己右手边的这排铁架上就是刑事案件卷宗,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他略略放心,继续低头假装翻看卷宗。现在只能耐心等待,否则立刻起身去翻找未免会令人怀疑。

档案室里很静,除了管理员按动手机的声音之外,还能听到档案架另一侧传来细微的翻阅纸张的哗啦声,想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查阅卷宗。魏炯暗自计划着接下来的行动,同时掐算着时间。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他合上手里的卷宗,起身离座。

抬脚走向档案架的一瞬间,魏炯的余光捕捉到了管理员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自己这边。

魏炯没有转头,强作镇定,一步步走到档案架前,把手里的卷宗插回原来的位置,同时迅速扫了一眼档案架上的索引卡片:2010—2013年度(刑)。

看起来,这一排档案架的确是用来归档刑事卷宗,并且是按案件审结年度的顺序来排列的。他向档案架后排看去—那里应该是2010年以前审结的案件。

魏炯硬着头皮向后走去,清晰地感觉到管理员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后背上。走到下一个铁架前,他抬头看看索引卡片:2005—2009年度(刑)。

看来自己估计得没错!魏炯信心大增,正要继续向前查找,忽然听到管理员在背后喝道:“那位同志,你要干吗?”

“嗯?”魏炯吓了一跳,慌忙回身,“我…我想看看别的。”

“刘庭长给你哪本,你就看哪本。”管理员盯着魏炯,语气颇为严厉,“不能随便查阅。”

“哦,我知道了。”魏炯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落座前向管理员微微鞠躬,“对不起。”

管理员点点头,继续低头摆弄手机。

魏炯翻开桌上仅存的一本卷宗,佯装查阅,感到心脏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管理员就在眼前,而且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漫不经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下,怎么可能拿到卷宗呢?

魏炯心生退意,巴不得立刻逃出这间档案室。然而,一想到在楼下苦等的岳筱慧以及盼着他们带着资料归来的老纪,又犹豫起来。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安静的档案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魏炯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管理员正盯着手机屏幕,旋即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把手机贴向耳边。

“喂?”

尽管他尽力压低声音,然而双方的通话依旧在安静的档案室里清晰可辨。从管理员的语调和表情来看,对方应该是一个和他关系亲密的女性。不知是为了保持档案室里的秩序,还是两个人聊到了私密的话题,管理员抬眼看了看魏炯,起身走出了档案室。

魏炯最初还觉得好笑,可是他很快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立刻起身,夹着卷宗向身后的档案架快步走去,边走边紧张地筹划着:从卷宗陈列的规律来看,一个架子上大概可以归置四年左右的卷宗,那么许明良杀人案的卷宗至少要排到五个档案架之后—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冲过两排档案架之间的时候,他的余光瞥到一个男子坐在另一列桌前,正在翻动着卷宗,想来刚才的哗啦声就来自于他。匆忙之中,魏炯只看到了男子花白的头发、臃肿的体形和身上灰黑相间的羽绒服。

他无意也来不及对男子给予过多关注,只是期待对方过后不要揭发自己的行为。

走到第五个档案架前,魏炯抬头看看索引卡片:1994—1999年度(刑)。他心中一喜,疾步冲到第六个档案架前,果真—1989—1993年度(刑)。

他扑到铁架前,先从最上一列抽出一本卷宗,直接看向案名。

“安佳荣故意伤害(致死)案。”

魏炯把卷宗匆匆塞回,又在相隔几本的位置抽出另一本。

“白晓勇绑架杀人案。”

他立刻意识到,在这个档案架上,卷宗是按照汉语拼音的顺序排列的。这就意味着,许明良杀人案的卷宗,一定在最下面一列。

魏炯立刻蹲下身子,在底层铁架上翻找着。当他抽出第四本卷宗的时候,看到封皮上赫然写着“许明良强奸杀人案”。

他在心底欢呼一声,迅速把手里的卷宗插进去,夹着这本卷宗,快步向回走。

距离桌子还有几米的时候,魏炯隐隐听到走廊里传来了管理员的声音:“行,那就晚上见。”

他不敢怠慢,几乎是跑完了余下几步,在管理员的脚踏入档案室的同时,魏炯坐在了椅子上。

尽管低着头,魏炯仍然能感到管理员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为了不让他看出异状,魏炯屏住了本已非常急促的呼吸,竭力让自己的身体平稳下来。

管理员似乎也并未察觉,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之后,重新坐在桌前,拿起一本杂志翻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