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杜成隔着桌子拍拍张震梁,“别逗了。这是我的事儿,这案子对你的意义和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

“能有多不同?”

“这么说吧。”杜成直视着张震梁的眼睛,“我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这件事。”

张震梁回望着杜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良久,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师父,1992年11月,你在哪里?”

“嗯?”杜成被问得一愣,“我想想。”

1992年初,许明良被执行死刑。从一审宣判到许明良被枪决,始终有一个人在为他奔走鸣冤。然而,在严密得如同机械般的司法机关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即使他是这机械中的一个零件。

这个人,就是杜成。

他坚持认为那是错案。为此,杜成与曾亲如兄弟的马健等人反目成仇。局里更不能接受这件被上级高度称赞的铁案有任何纰漏。在反复权衡之下,杜成被调离原岗位,去了本省内一个较偏远的县城,1993年才被调回。

“当时我在F市。”杜成想了想,“怎么了?”

张震梁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杜成。

“我没猜错。”张震梁一脸肃穆,“既然你一定要做,那么,你该看看这个。”

“你他妈还跟我藏了私货?”杜成笑骂道。然而,他看到张震梁的表情,意识到这并不是个玩笑。

档案袋里仍然是刑事案件卷宗。杜成翻看了前几张,脸色突然大变,手上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震梁,”杜成合上卷宗,死死地盯着徒弟,手已然开始发抖,“这…这是什么?”

林国栋捧起方便面的纸桶,喝下了最后一口面汤,心满意足地咂咂嘴。

这玩意儿的确省事,也好吃,比过去的速食面强多了。

他起身离开桌子,走进厨房,把面桶扔进垃圾桶里,倒了一杯凉白开,还顺便看了看正在充电的手机。

那是他的新“玩具”,可惜把玩了半天就没电了。不过这不要紧,在手机充满电之前,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做。

林国栋重新回到电脑前,继续浏览一个网页。那是某门户网站制作的一个关于食品安全的专题。林国栋边看边嘀咕,不时扭头看看厨房。

他刚刚吃掉的那桶某品牌方便面,因被质疑使用地沟油,也在网页中所列的食品黑名单中。

林国栋骂了一句脏话。看来这新世界也并非事事美好。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浏览网页,无意中,他看到了前几期专题的链接。鼠标在链接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其中一个上。

《他就在你隔壁—中国连环杀手档案》。

林国栋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既期待又倨傲,仿佛一个尖子生在查看成绩单。他腾出一只手,抽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才按下鼠标。

咔嗒。

显示器的亮度骤然降低,一个色彩暗淡的页面打开。

龙治民,陕西人,自1983年起,以雇工及提供住宿为名,将48人诱骗至家中杀害。

王强,辽宁人,自1995年起犯下多起抢劫、强奸、杀人案,受害者至少45人。

杨新海,河南人,自2000年起,在多地流窜作案,共杀死67人。

黄勇,河南人,自2001年起,将17名青少年诱骗至家中,借助压面条机改装而成的“智能木马”予以杀害。

林国栋逐字浏览着,耐心地看到页面底端。然而,他一直等待的那个名字并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些惊讶,更有些失望。

67人。45人。17人。…最少的也杀了7个人。

林国栋苦笑着摇摇头。是啊,和他们比,小巫见大巫。

他关掉页面,尽力舒展着酸痛的腰背,扭头望向窗外。

正月里,即使是深夜,节日的气氛仍然浓厚。爆竹声时时传来,偶尔还能看见绚烂的烟花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绽放开来。

近十天来,绿竹苑小区里就没有安静过。这是个老旧居民区,住户鲜有年轻人。平日里冷冷清清,只能看到拄着拐杖,眼神浑浊、冷漠的老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唯有春节,这个应该团聚的节日,才能让散居在各地的子女们回到这里。

林国栋打开窗户,看着楼下一辆徐徐开走的黑色轿车。那是刚刚结束探亲的一家人。例行公事,酒足饭饱,说过“妈你注意身体,有空我就来看你”之类的客套话之后,欣然离去。

老太太始终站在楼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

所谓“有空”,大概就是一年之后吧。

林国栋笑笑。

在他身后,是这个空荡荡的家,没有家人,没有责任。无须言不由衷的寒暄,少了柴米油盐的烦恼。

只有我自己。只为我自己。

这多么好。

一阵冷风灌进室内,却并不令人生厌,相反还颇为愉悦—其中混杂着肉香。

林国栋低头看看,楼下的小气窗也开着,大股的蒸汽正从中翻涌而出,还有隐隐的喧闹声传来。

又是一场尚未结束的家宴。

林国栋关上窗户,垂手站在卧室里。然而那股肉香竟没有飘散,依旧在室内浮浮沉沉。

他吸吸鼻子,这味道触动了他记忆中的某个开关。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林国栋背着手,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渐渐地,那张脸在脑海中慢慢清晰。

圆脸,有些微胖。总是羞涩的表情,紧张时会出汗。习惯性地揉鼻子。喜欢侧着身,坐在床边,弓着背默诵书本。

他回到电脑前,熟练地打开搜索引擎,键入三个字。

瞬间,几万条搜索结果出现在页面上。他草草浏览了前几条—不是那孩子。

想了想,林国栋又键入一个关键词:C市。

搜索结果大大减少,然而,仍然看不到他最期待的信息。

林国栋盯着显示器,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渐渐用力,骨节咔咔作响。

他清楚自己在找什么,仿佛一个就要失去记忆的老人在深夜里打开记载往昔的日记。这让他觉得有些畏缩,然而,更多的是兴奋。

是啊,回忆。除了这个,我还剩下什么呢?

林国栋重新摸向键盘,敲出最后一个关键词。

杀人犯。

回忆可以是一条河,一片绿草地,一只垃圾桶,一座水塔,一个狭窄的卫生间,一把锯子,一柄菜刀。

二十三年前的往事在林国栋的眼前徐徐展开。那些触感和气味,清晰地存在于他的指尖之上,萦绕于身边的空气中。他打开一个又一个页面,静静地看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感到血液在全身奔涌不息。

那些夜晚。那些快感和战栗。那些恐惧与兴奋。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大汗淋漓。

关掉最后一个网页,林国栋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擦掉已经流到鼻尖的汗水。他看看四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那张单人床上。

是她。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客厅,盯着米色格子布艺沙发,那里曾摆着一架黑色牛皮沙发。

是她。

他低下头,看着颜色褪尽,油漆斑驳的地板。

是她。

随即,他转过身,走到门厅里的一张大理石台面的餐桌旁,伸手抚摸那冰冷、光滑的桌面。

是她。

全身又燥热起来。林国栋感到一股火正由里到外燃烧起来,滚烫的液体从毛孔里沁出,烧得皮肤噼啪作响。

他低下头,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竭力让沸腾的大脑冷却下来。

几分钟后,林国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揪起已经汗湿的衬衫,擦了擦额头。他抬脚走到卫生间,打算用冷水洗洗脸。然而,当他跨入门口的一瞬间,脑子里又轰的一声炸开了。

乳白色瓷砖地面,泛黄的塑料浴帘,黄铜把手的淋浴喷头,以及那扑面而来的甜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