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炯把水杯递给他。纪乾坤把杯子拿在手里,先是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水杯里的悬浊物,随即又把鼻子凑在杯口处闻了闻。最后,他用小指蘸了点儿水,放进嘴里,品咂了几下,转头吐掉。

“好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把杯体擦拭了几遍,用手帕裹住水杯,递给魏炯。

“放回原处。”

魏炯按照他的指示做了,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老纪,你这是?”

“没事。”纪乾坤突然抬头笑笑,眼中却隐隐冒出一丝怒火,“送我回去吧。”

魏炯推着纪乾坤,在一片寂静的楼道里慢慢前行。魏炯看着那些或虚掩或敞开的门,低声问道:“住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人?”

“嗯?”纪乾坤似乎正在想心事,“长期卧床的。他们不用经常出来,所以安排在三楼。”

魏炯哦了一声,看看手上的轮椅推把,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想办法喽。”纪乾坤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他似乎不想多说话,魏炯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走到楼梯口,魏炯停下轮椅,上下打量着,盘算着如何才能把纪乾坤弄到一楼。纪乾坤看出了他的困惑,笑笑,说道:“你先把我背下去。”

看来也只有如此。魏炯转过身子,背对着纪乾坤蹲下去,纪乾坤搂住他的脖子,魏炯双手向后,托住纪乾坤的大腿,用力站了起来。

老纪比想象的要重一些。魏炯下了一层楼,感觉到腰和膝盖承受的巨大压力。很快,他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粗重起来。

“累了就把我放下。”耳边传来纪乾坤的声音,“歇会儿再走。”

“没事。”魏炯为自己糟糕的体力略觉惭愧,咬咬牙,一步步走下去。来到一楼,他又犯了难,该把老纪放在哪里呢?总不能让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吧?

“把我放在楼梯扶手那儿。”

魏炯依言行事。纪乾坤侧身趴在楼梯扶手上,双手攥住铁质栏杆,双腿软绵绵地搭在地面上。

“好了,去把我的轮椅抬下来吧。”纪乾坤又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儿,那玩意儿也挺重的。”

魏炯不敢多停留,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快步跑上三楼,连拖带拽地把轮椅弄了下来。

纪乾坤还保持着那个难受的姿势趴在楼梯扶手上,看上去,好像一堆被丢弃的旧衣服。听到魏炯下楼的声音,纪乾坤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眼中还有一丝歉意。

“真是辛苦你了。”

魏炯知道他也在坚持。仅靠双臂来撑住全身的体重,他随时都可能滑摔在地上。所以他来不及休息,就急忙把纪乾坤扶坐在轮椅上。

替他盖好毛毯,魏炯直起腰来,两个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纪乾坤拍了拍他的背:“送我回房间吧,泡点儿茶,我们都好好休息一下。”

张海生还在房间里,正弓着腰在纪乾坤的床上忙活着,看到他们进来,张海生把手上的枕头拍松,摆在床头。尽管他看起来好像是在整理床铺,但是魏炯可以肯定,他正在翻找什么东西。

“你回来了?”张海生满脸堆笑,指指单人床,“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纪乾坤垂下眼皮,抬手示意魏炯把他推到窗前。

“去哪儿了老纪?让我怪担心的。”

“随便转了转。”纪乾坤没有看他,转身面向魏炯,“小魏,打开那个柜子,里面有茶叶。咱俩泡点儿茶喝。”

张海生见状,只能说句“你们聊”,就悻悻地开门出去了。

今天的茶是六安瓜片,香气清高,滋味鲜醇。一杯热茶下肚,两个人的气息也逐渐调匀。魏炯身上的汗消了大半,舒舒服服地靠在桌边,小口啜着茶水。

纪乾坤拿出健牌香烟来抽,很快,斗室里烟气缥缈,混合着茶香,让人颇为慵懒舒适。魏炯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了三楼的女人。

“那个老太太…”魏炯试着发问,“是你的朋友吗?”

“不算。”纪乾坤摇摇头,“我只知道她姓秦。”

“那你…”

“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纪乾坤笑笑,“今天几点走?”

“快了吧。”魏炯看看手表,“一会儿还要去院长那里写评语什么的。”

“评语?”

“是啊。”魏炯放下茶杯,挺直身子,正视着纪乾坤的眼睛,“这是我的最后一次社会实践课了。”

“也就是说,”纪乾坤顿了一下,移开目光,“你不会再来了?”

“那倒不一定。”魏炯从他脸上看到了深深的失望,心里一软,“没课的时候,我会来看你的。”

“嗨,那倒不必。”纪乾坤低下头,掸掸毛毯上的灰尘,“你一个小伙子,犯不着为我这个糟老头子浪费时间。”

“没有啊,老纪。”魏炯有些难为情地抓抓头发,“你很有趣…我也挺喜欢和你聊天的。”

“有趣?哈哈哈。”纪乾坤吃惊地瞪大眼睛,随后就大笑起来,“我活了大半辈子,这算是对我最高的评价了。”

“真的,我觉得你和别的老人不一样。”

“呵呵。”不知为什么,纪乾坤的神色有些暗淡,“当然不一样。”

他扭头看向窗外,半张脸被渐渐西落的太阳染成金色,另一半脸则隐藏在阴影中。这让他的表情显得非常复杂,有希望,也有深深的落寞。

魏炯看着他,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伤感。室内非常安静,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一个有力,一个绵软;一个短促,一个悠长;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懵懂无忌;一个在拼力抓住尚可珍惜的东西,一个好奇地面对徐徐展开的未来。

良久,纪乾坤回过头来,冲魏炯笑笑。

“不管会不会再见,我都很高兴认识你,魏炯。”

“我也是。”魏炯也笑了,“老纪。”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资格给你写评语。”纪乾坤冲他挑挑眉毛,眼神友善又狡黠,“给你个不及格。”

“嗯?”魏炯惊讶地睁大眼睛。

“让你回养老院重修啊。”

“哈哈!”魏炯笑起来,“我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纪乾坤的表情变得认真,“你可不能骗我这个老头。”

“当然。”

“说实话,我还真有事想请你帮忙。”

“嗯,你说。”魏炯瞟了一眼床头的烟盒,一整条香烟已经空了大半,“还是买烟吗?”

“不是。”纪乾坤看看门口,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和张海生的关系吧?”

“嗯。”魏炯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你的护工,对吧?”

“不仅仅如此。”纪乾坤苦笑了一下,“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魏炯的神色郑重起来,他站直身体,点了点头。

“我曾经是个电子工程师,结过婚,二十多年前,妻子去世了。”纪乾坤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我们没有孩子。所以,此后的几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后来,我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

他拍拍自己的腿:“两条腿都废掉了,而且我昏迷了一年半。”

魏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头微蹙。

“好在那时的工会还不错,”纪乾坤慢慢说道,“工会帮我打赢了官司,对方赔了我一大笔钱。我没有儿女,也没有其他亲属。所以,我醒来之后,单位就把我送到了这里。”

“然后,你就一直住在养老院?”

“嗯。”纪乾坤掸掸烟灰,“我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前几年办理了提前退休。房租、工资加上赔偿金,应付生活绰绰有余,所以在别人眼里,我是个有钱的老头。”

魏炯笑了笑:“的确,最起码,你的茶叶都不错。”

纪乾坤也笑笑:“你知道,我腿脚不方便,又不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太寡淡,所以,有些采买的事儿,只能委托张海生代劳。相信你也看得出来,这老东西的手脚不太干净。”

魏炯点点头。他终于知道张海生为什么对自己态度恶劣—纪乾坤委托他去买东西,张海生自然就没了虚报账目、从中渔利的机会。

“而且,我现在已经不能再信任他了。”纪乾坤把烟头丢进罐头瓶里,“我再有钱,也经不起他这样巧取豪夺。我岁数大了,也不知道能再活几年,我不想到最后变成一个穷困潦倒的瘫老头。”

“你放心。”魏炯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后我来帮你。”

“会不会太麻烦你?”纪乾坤的表情恳切。

“没事儿。”魏炯已然有了身负重托的豪迈情绪,“老纪你不必客气。”

“那我有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