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不,这么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这是一场只赢不输的赌局。因为,用一个阉人的命赌一个皇帝的命,赔率近乎无穷大——一旦得手就赢得了一切,就算失手也不过赔上贱命一条!
所以,李猪儿不会患得患失。
正因为此,几天之前,当中书侍郎严庄用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来劝他入伙时,李猪儿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严庄说:“你这些日子所受的鞭挞和杖打,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了吧?不豁出去干他一件大事,你就死定了!”
“好。”李猪儿重重点了一下脑袋。
严庄愣了一下。
他本来还想对李猪儿进行一番苦大仇深的教育,没想到李猪儿的觉悟这么高,还没等他开始动员,这小子居然就答应了。
寝宫的锦帐里,安禄山静静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很努力地、接连不断地翕着鼻翼。
他在捕捉一种气息。
这是好几天来一直萦绕在他周遭的一种不祥的气息。
今天晚上,这股气息异常浓烈。安禄山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这是一股杀机!
可惜自己瞎了。安禄山在心里一声长叹。要是在从前,任何一个人心中暗藏的杀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自从范阳起兵以来,安禄山就患上了眼疾。这个病来得很突然,也来得没头没脑。安禄山找来了无数的医生,可没有一个治得好他的病。到这一年春天,安禄山起兵刚刚一年多,他的眼睛就彻底瞎了。
此外,更让安禄山痛苦不已的是——恰恰也是从起兵开始,他身上就长出了恶疮,并且越长越多,溃脓的面积越来越大,而那些该死的御医却照旧对此束手无策。
这些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志得意满的安禄山遽然陷入无尽的痛苦、绝望和愤怒之中。他的性格变得异常暴躁,动不动就把身边的人抓来泄火。比如内侍宦官李猪儿,挨的鞭挞和杖打最多。又比如他最宠信的大臣严庄——尽管这个精明强干的心腹谋臣鞍前马后跟随他多年,而且历来把军务和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也还是没能逃脱他的鞭子和棍子。至于其他那些朝臣、宫女和侍从,更是经常被他打得遍体鳞伤,有些人甚至被砍掉了脑袋…
自从恶疾缠身后,安禄山就经常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天爷既然让我当上了堂堂的大燕天子,让我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为何又要让我恶疾缠身呢?莫非我终究没有当皇帝的命,强行上位的结果就是遭此报应?!
我——不——相——信!
安禄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苍天怒吼。
然而,苍天无语。
尽管安禄山不断把愤怒发泄到左右的人身上,可他内心的绝望却越来越深…
此刻已经是夜阑人静,安禄山感觉那股杀机更浓了。他继续紧张地翕着鼻翼,可内心的警醒和恐惧终究还是被身体的困乏和疲倦所取代。
很快,安禄山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三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寝殿。
殿内鼾声如雷。十几个内侍和宫女七倒八歪地靠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盹。宽广的寝殿中只有皇帝的锦帐四周摇曳着微弱的烛光。
三个人径直走到亮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微微站定。然后交换了一下目光。
严庄神色凝重。
李猪儿面无表情。
安庆绪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没有人看见一颗晶莹的汗珠正从他的鼻尖悄然滑落,在地上无声地溅开。
片刻后,严庄轻微而有力地对李猪儿点了下头,李猪儿随即掀开锦帐走了进去。
伫立在宽大的龙床前,看着锦衾下那个缓缓起伏的滚圆肚皮,李猪儿全身滚过一阵莫名的战栗。在李猪儿的想象中,这个肥硕的肚子已经被剖开无数次了。所以,此刻李猪儿挥刀的动作显得极为娴熟,并且干脆利落。
一道森寒的刀光闪过,殷红的鲜血与凄厉的号叫同时飞溅而出。
殿内的所有人全都惊醒了。
一瞬间,他们就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可是,无人动弹。与其说他们不敢动弹,还不如说他们不想动弹。
因为,所有人都盼着床上的那个人早点死。
安禄山在挣扎——用尽他一生最后的力量在挣扎。以前他的力量足以掀翻整个大唐帝国,眼下他的力量却不足以保护自己。他一手捂着皮开肉绽的肚子,一手在枕边拼命地抓。
他想去抓那把从不离身的宝刀。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他只抓到了帐竿。然后他就抓着帐竿疯狂摇晃。
他摇了很久。
所以,他的血流得很多,肠子也流得很长。
咽气之前,安禄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必家贼也!”(《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是的,安禄山猜对了,凶手的确是三个家贼。换句话说,这是三个离他最近的人——严庄在政治上离他最近,安庆绪在血缘上离他最近,李猪儿在生活起居上离他最近。
纵横天下的安禄山到头来居然死在家贼手里,他肯定死不瞑目,也肯定觉得很冤。
可是,安禄山本人又何尝不是家贼呢?他这个家贼造了君父李隆基的反,他自己的家贼反过来又要了他的命,这不是很公平吗?安禄山凭什么觉得冤呢?
用普通人的话来讲,这叫活该;用古人的话来讲,这叫“天道好还”;用佛教的话来讲,这就叫“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当确定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已经变成一堆三百多斤的死肉后,三个家贼挪开龙床,掘地数尺,用毡子把那堆死肉一裹、一扔,就地埋了。所有宦官宫女全都一言不发地帮着清理凶杀现场,配合相当默契。
片刻之后,龙床挪回原地,一切就都恢复了原样,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严庄冲着在场的所有人做了两个动作:先是一根食指竖着在上唇点了一下,然后那根指头又横着在喉咙抹了一下。
众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公元757年,是唐肃宗至德二年,也是燕帝安禄山圣武二年。这一年正月初六清晨,中书侍郎严庄在朝会上向文武百官郑重宣布:燕帝安禄山病重,即日册立晋王安庆绪为太子。
第二天,太子安庆绪登基为帝。
第三天,新皇帝尊奉安禄山为太上皇。
第四天,新皇帝发布太上皇驾崩的讣告,旋即举办国丧…
燕朝的文武百官压根还没回过神来,严庄和安庆绪就已联手完成了一连串重大的政治动作。仿佛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这个精明过人的严庄已经把燕朝的命运、百官的命运,甚至包括新皇帝安庆绪的命运——不动声色地捏在了手里。
百官们既困惑又不安。
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
安庆绪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天子富贵。他为此深深地感激严庄。在公开场合,他们以君臣相称,可在私下里仍旧称兄道弟。严庄毫不客气地告诉安庆绪,你既没有军事经验也没有政治经验,而且一紧张说话就颠三倒四,恐怕难以服众,还是不要见人的好。
安庆绪乐呵呵地同意了。他马上封严庄为御史大夫、冯翊王,然后一转身跳进深宫的酒池肉林中,把那些让人烦心的军国大事全部扔给了严庄。
这样挺好。安庆绪想,我喜欢享受生活,你喜欢操持政务;我要的是富贵,你要的是权威。咱哥俩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多好!
【建宁枉死,永王兵变】
对于唐肃宗李亨来说,至德二年的春天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悲喜交加。喜的是安禄山终于死翘翘了,悲的是李唐皇室也有两个重要成员在这一年春天死于非命。
一个是李亨的儿子建宁王李倓。
一个是李亨的弟弟永王李璘。
自从“七宝鞍事件”后,李泌和李倓就成了张良娣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对此,李倓当然不会没有察觉。年轻人本来就容易冲动,加之李倓的性格又很刚烈,所以他很快就有了先下手为强的想法。
有一天,李倓私下对李泌说:“先生凡事经常替我着想,我无以报德,想帮先生除掉一大祸害。”李泌莫名其妙,问他什么祸害。李倓报出了张良娣的名字。李泌一听,顿时神色大变,说:“这不是身为人子应该说的话,今后不要再提,也千万别一时冲动干什么傻事。”然而,年轻气盛的李倓根本听不进去。
就在李倓摩拳擦掌的同时,张良娣也正在不动声色地给他下套。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深谙权术的张良娣不但没有和李倓正面冲突,反而在肃宗面前帮他说“好话”,建议肃宗立广平王李俶为太子,然后把天下兵马元帅的职务交给李倓。
很显然,这是一个离间计,而且是极其阴险、一石三鸟的离间计。
无论哪朝哪代,立储之事最容易挑起皇子间的争端,张良娣怂恿肃宗议立太子,目的就是在广平王和建宁王之间制造矛盾,让他们同根相煎。此外,张良娣知道,议立储君这样的大事,肃宗一定会找李泌商量。这样一来,自然就把李泌扯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在张良娣看来,无论李泌同不同意这件事,他的处境都会很难堪:如果他同意,建宁王李倓肯定不高兴;如果他不同意,广平王李俶肯定不高兴。总之,李泌必定要得罪其中一个。
不出张良娣所料,几天后,肃宗果然向李泌提出了立储之议。他说:“广平当元帅也有些日子了,我现在想让建宁全面负责平叛事宜,又怕像你说的那样,因建宁居功而影响广平的皇嗣地位,所以,不如现在就立广平为太子,你认为如何?”
李泌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搞小动作了。他从容地说:“臣曾经多次讲过,凡是军国大事,陛下必须马上处理,可像册立太子这种‘家事’,最好是交给太上皇去定夺。否则的话,后人如何辨别陛下灵武即位的本意?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必定是想借此离间臣和广平王。臣请求,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知广平王,臣相信,他也未必愿意当这个储君。”
随后,李泌就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广平王李俶,并且解释了自己反对的理由,同时表露了自己的苦衷。李俶也很明智,他知道这个时候当太子绝不是什么好事,于是马上去见肃宗,说:“陛下至今尚未迎回上皇,儿臣又岂敢当这个储君!儿臣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迎回上皇,除此别无他求。”
李俶这几句话说得很漂亮、很得体,肃宗听完也觉得很欣慰。册立太子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李泌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张良娣的阴招,既避免了一场潜在的兄弟阋墙之祸,又丝毫没有引起广平王的不满和怨恨,真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这个足智多谋的李泌面前,张良娣真有点黔驴技穷的感觉。
不过,她绝不会就此罢手。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从肃宗灵武即位以来,肃宗的心腹宦官李辅国就跟她结成了政治同盟。张良娣相信,凭借她和李辅国两个人对肃宗的影响力,绝不可能败在李泌的手下。
李辅国,原名李静忠,貌丑,家贫,从小就被净身送进了宫中,一直在宫廷马厩里养马。由于他初通文墨,而且人比较聪明,所以后来就成了高力士的仆从,并被提拔为“厩中簿籍”。天宝中期,年近五十的李辅国才进入东宫,成了太子李亨的贴身侍从。
玄宗逃离长安时,李辅国也跟随太子一同出逃。马嵬驿之变中,李辅国是陈玄礼和太子之间的联络人,也算是兵变的参与者之一。事后,他又和广平王、建宁王一起策划了“父老遮留”,成功促使太子与玄宗分兵,并北赴朔方。抵达灵武后,李辅国极力劝请肃宗即位,从而立下了拥立之功。
肃宗即位后,当即擢升李辅国为太子家令,兼元帅府行军司马,并视他为心腹,“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一以委之”(《旧唐书·李辅国传》)。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李辅国开始逐步掌握宫禁大权,并最终成为肃宗朝的一大权宦。
李辅国平生不食荤腥,长期茹素,而且手里经常拿着一串念珠,所以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善男信女。可事实上,越是热衷于把佛教拿来装点门面的人,内心越有可能藏着一大堆不可告人的东西。用《资治通鉴》的话来说,李辅国实际上是“外恭谨寡言,而内狡险”。
肃宗即位后,张良娣日益得宠,随时有可能登上皇后宝座。面善心险的李辅国见她得势,便主动向她靠拢,“阴附会之,与相表里”。(《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李辅国与张良娣相互勾结,沆瀣一气,自然引起了建宁王李倓的嫌恶。于是,这个嫉恶如仇、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每次见到肃宗,都会大骂这两人虚伪阴险,心怀大恶,并称他们内外勾结,企图危害皇嗣。
众所周知,除了李泌之外,李辅国和张良娣都是肃宗最宠信的人,所以,李倓在肃宗面前肆意攻讦他们,非但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只会暴露出自己的率性、冲动和幼稚,从而遭致肃宗的反感。
冲动是魔鬼。李泌曾经对李倓作出过警告。
然而,他的警告却未能阻止李倓被自己内心的冲动之魔俘获。
李倓的悲剧就此酿成。
张良娣和李辅国本来就和李倓势同水火,如今又天天遭受他的人身攻击,自然是怒不可遏,所以便夜以继日地在肃宗耳边吹风,说:“建宁王恨陛下不给他当元帅,企图谋害广平王。”
李倓指控张良娣和李辅国危害皇嗣,指的也是广平王。如今,矛盾双方都以皇长子李俶为焦点,相互发出指控,肃宗该怎么办?他该相信谁呢?
肃宗最后还是相信了张良娣和李辅国,并决然颁下一道敕令,将建宁王李倓赐死。
李倓就这么死了。这个在肃宗分兵北上、即位灵武的过程中立下大功的三皇子,就这样冤死在了张良娣和李辅国的谗言之下。
其实,肃宗之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地赐死李倓,并不仅仅是听信了张、李二人的谗言,而主要是因为他本人对这个儿子也抱有强烈的怀疑。因为李倓的个人素质和军事能力太过突出了,远远强于他的兄长李俶,因此肃宗打心眼里不相信李倓会甘心居于李俶之下。他之所以急于要立李俶为太子,就是想彻底断绝李倓的念想,避免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祸。可是,鉴于自己即位的“非正常”性质,他又不得不听从李泌的劝告,暂时放弃册立太子的想法。如此一来,李倓夺嫡的可能性就始终存在。这对于尚未完成平叛大业的李亨而言,不啻于一颗万分危险的定时炸弹。
此刻,叛军仍然占据着两京与河北,万一自己的后院在这个时候突然起火,李亨的皇位还怎么坐得稳呢?所以,当张良娣、李辅国与建宁王李倓的矛盾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时,当肃宗觉得李倓觊觎储位的嫌疑越来越大时,他就只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李倓痛下杀手,除掉这颗定时炸弹!
尽管他万般不忍,可身为皇帝的冷酷最终还是战胜了身为父亲的温情。没办法,这就是政治。
建宁王之死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表明肃宗朝廷内部在平叛之初就已经开始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如果说,建宁王李倓的悲剧还仅仅是发生在宫阙之内,对当时整个天下的形势还不至于产生多大影响的话,那么接下来这场拥兵割地的叛乱,则无异于是在肃宗刚刚受创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也一度使得当时的平叛形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这场叛乱的制造者,就是肃宗的异母弟——永王李璘。
李璘,玄宗第十六子,由于生母郭顺仪早亡,幼时便被年长的李亨抱去抚养。李亨非常疼爱这个年幼的弟弟,夜里经常抱着他入睡,对他的感情既是兄弟,更像是父子。据说李璘相貌丑陋,眼睛还有一点斜视,但因从小聪敏好学,所以长大后还是很受李亨的喜爱。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三月,李璘与诸兄弟同日封王,两年后遥领荆州大都督,数年后又加开府仪同三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