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只五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五斗柜上点着两盏长明灯,中间是一只香炉,厚厚的香灰中,几炷香忽明忽暗,烟雾缭绕。香炉后面,一张男孩子的脸在黑镜框里冲方木咧嘴笑着。

方木凑到五斗柜前,凝神注视着男孩的照片。他看起来不会超过10岁,眼神里有一丝羞涩和故作老成的神态。从嘴角略带些许调皮的笑容来看,拍照者应该是他的亲人,也许就是赵大姐本人。

“那是赵大姐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周老师也走了进来。他站在方木身边,凝视着面前这张照片。

方木朝门口看看,低声问道:“这孩子…多大?”

“8岁。”

“因病?”

“不,自杀。”

方木吃了一惊,“自杀?”

周老师点了点头,眼睛始终盯着照片,良久,他长叹一声,从五斗柜上拿起几根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进了香炉里。刚刚有些淡薄的烟气一下子又浓烈起来。

傍晚的时候,周老师再次挽留方木吃晚饭,这次他没有拒绝,而且自告奋勇帮助赵大姐削土豆皮。赵大姐最初觉得过意不去,说什么也不让方木动手,在方木的再三坚持下才同意。不过方木削了三只土豆后,赵大姐就说什么也不让他干了。

“你削的皮也太厚了,浪费的都够炒盘菜了。”

方木无奈,只能去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洗土豆。

“怎么老吃土豆啊?”方木把一个个洗好的土豆泡在水里,面前的水盆里很快就摞起了两层。

“没办法,这东西便宜啊。”赵大姐拢拢头发,“老周买下这么一大片地做孤儿院,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再说,社会捐助也少,像你这样定期捐助的,更是少之又少了。那么多孩子的生活费、学杂费、医疗费,不省着点怎么行?”

“嗯,也是。”方木点点头,“周老师太不容易了。”说到这里,方木四下看看,小声问赵大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周老师的夫人呢?”

“嗐,我问过他,这老头没结过婚,单身大半辈子了。”

“嗬!”方木不由得心生敬佩,“看来这老先生把一生都给了这群孩子了。”

“是啊,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赵大姐向院子里望去,周老师正坐在花坛上,面前是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小女孩,周老师摸着她的头,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小女孩不住地点头。

“他特别会开导人,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跟老周聊上一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赵大姐回过头来,轻轻地说道:“这辈子能遇上这么个人,还能一起共事,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方木笑笑,不由得又转过头去,太阳的大半已经沉落至地平线以下,周老师背对夕阳,整个人的侧面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细边,在愈加深沉的暮色中,竟透着隐隐的光。小女孩已经不哭了,泪痕交错的脸蛋上正呈现出甜甜的微笑。

一个少女忽然从门口跳进来,调皮的表情在脸上刚刚绽开,就因为厨房里的陌生人而瞬间收敛了。

是廖亚凡,身上穿着新牛仔裤。她看清正在洗土豆的是方木,“呀”地一声就转身跑掉了。

赵大姐笑骂道:“这孩子,毛毛愣愣的。”

毛毛愣愣的廖亚凡很快就回来了,新牛仔裤已经被一条旧运动裤取代。她一言不发地把装满土豆的水盆拖到自己身前,埋头清洗起来。

方木有些尴尬,就起身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去了院子里。转身之前,听见廖亚凡低声对赵大姐说:“赵姨,谢谢你。”

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孩子,他们大多瘦弱,衣着简陋,可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和那些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们毫无二致。这大概是一天中,孤儿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刚刚放学的孩子们毫不吝啬地挥霍着今天最后一点精力。而那些有残障,只能留在院里的孩子们则毫无保留地向归来的伙伴们表达自己积攒了一整天的热情。到处都是欢笑、吵闹和来来回回的追打。

方木坐在花坛上慢慢地吸烟,感到说不出的放松。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在身边飞奔而过的孩子们,鼻子里是扬起的细细尘埃。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在这样粗粝的土地上享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快乐。没想到,在游戏室、网吧遍地都是的今天,奔跑同样会给孩子们带来如此的狂喜。

方木注意到在花坛的另一侧,一个小小的孩子正透过鲜花与青草注视着他。从他痴肥的脸庞和歪斜的眼睛来看,这是一个智障儿童。

孩子发现方木也在看着他,呵呵笑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向他用力地一挥。

方木笑笑,也冲他摆摆手。那孩子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又是一挥手。

如是几次,方木意识到这孩子其实在跟他玩猜拳游戏,同时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方木想了想,每次都张开五指,做出“布”的手势。

于是“剪刀”的主人就很开心,连续的胜利让他兴高采烈,甚至跑到花坛里打个滚再迫不及待地爬起来,继续跟对面那个永远只会出“布”的家伙玩下去。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花丛中,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方木渐渐看不清他的手了,只听见对面兴奋不已的“咯咯”的笑声。

忽然,方木意识到有人在自己旁边。转过头去,黑暗中,廖亚凡站在几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吃饭了。”几秒钟后,她轻轻地说。

晚餐很简单,白菜熬豆腐、土豆丝、辣椒酱和白米饭。方木被安排在周老师的身边。他的对面就是廖亚凡。

廖亚凡自己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怀抱着一个1岁左右的残障儿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她让孩子靠在自己的怀里,右手拿着勺子,左手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拭孩子嘴角流下来的菜汤。趁他咀嚼的功夫,廖亚凡就舀上几口饭菜塞进自己嘴里。

看得出来,方木肯留下来吃饭,周老师还是挺高兴的。也许是对饭菜的过于简单感到抱歉,周老师特地倒了两杯白酒,算是补偿。

酒是好酒,就连方木这样不懂品酒的人,也能感到入口之后的绵软醇厚。周老师见方木意犹未尽地咂嘴,笑了笑说:“五粮液。”

“嗬,我还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那我再给你倒点。”

“不用不用。”方木急忙摆手,“我一会还得开车。再说,这么好的酒,你留着招待贵客吧,给我这样的门外汉喝了也是白喝。”

周老师端起酒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才咽下去。

“唉,那时候,喝五粮液就跟喝水似的,根本尝不出味来。”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现在喝酒的机会少了,反而喝出它的香醇来。看来回味一件事情的最好时机,恰恰是失去它的时候。”

“呵呵,”赵大姐嘴里含着饭,闷声闷气地笑起来,“你老先生有钱的时候,恐怕没把这玩意放在眼里吧?”

“嘿嘿,是啊。”周老师放下酒杯,眼盯着天花板,“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糟蹋钱啊。”

“周爷爷,”一个小男孩眼疾手快地从汤盆里挑出一块肥肉片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过去很有钱么?”

“是啊。”

“有多少钱?”

“哈哈。”周老师笑眯眯地用手在空气中划拉一把,“很多很多钱。”

“那你坐过飞机么?”另一个小女孩问。

“坐过啊。”

“好玩么?”

“好玩啊。可是爷爷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那么大的铁家伙,忽悠一下子就飞起来了。我心想,它要是掉下来,我可就完蛋了。”

孩子们笑起来。

“那你去过外国么?”有一个小女孩问道。

“去过啊。”

“去过美国么?”

“去过。”

“美国什么样?我们老师说,美国可好了。”

“是挺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咱们国家。”

“为什么啊?”

“因为美国没有我的这些小宝贝啊。”周老师伸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小女孩皱着鼻子笑了。

“给我们讲讲外国吧,周爷爷。”

“外国有什么好讲的。”

“讲讲吧,讲讲吧…”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央求着。周老师看着十几双期盼的眼睛,也来了兴致。

“好。那我就来说说我去过的一所大学吧。这所学校叫哈佛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那时候,我每天都去一座最高的白色楼房里听课…”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廖亚凡听的最认真,甚至忘记给怀里的孩子继续喂饭了。她的脸色微红,眼神中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憧憬,似乎既向往,又嫉妒。

她已经完全具备一个成年人所具有的思考能力了。方木想。

廖亚凡不可能不把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和周老师嘴里天堂般的描述进行对照,而她又恰恰处于最容易产生幻想的年龄。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方木的目光落在廖亚凡身上那条旧运动裤上,心里一阵刺痛。

怀里的孩子因为长时间受到冷落,不满地哇哇大叫起来。如梦初醒地廖亚凡急忙舀起饭菜往他嘴里塞,一不小心呛到了孩子。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老师也停止了讲述,急忙指示赵大姐快去照料一下那孩子。廖亚凡把孩子交给赵大姐的时候,双眼还在紧盯着周老师,似乎希望他继续讲下去。

然而周老师此刻更关心的是那个孩子,等那孩子吐出了一块土豆,停止咳嗽之后,他也忘记刚才讲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挥挥手让大家快点吃饭。廖亚凡有点失望,慢慢地把饭碗里剩余不多的饭菜一点点扒进嘴里。

吃过晚饭后,周老师又泡了一壶茶,拉着方木坐下来聊天。孩子们各自找地方写作业、做游戏。廖亚凡端起一大盆用过的碗筷,跟着赵大姐走进了厨房。

茶也是好茶。方木一边细细品尝,一边暗自揣摩周老师过去的身份和职业。也许是因为晚饭喝了点酒的缘故,周老师谈兴甚浓。

“如果将来条件好点了,我就在这里建一个图书室…那里专门修一个女生宿舍…”

周老师边说,边用手在院子里比划着,似乎眼前已经是一片整齐明亮的楼房。

方木笑着听他说,并不插嘴。周老师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

“说的跟真的似的,”他摇摇头,“也就是想想罢了。能让眼前这帮孩子接受教育,健康地踏入社会,我就烧高香了。”

方木想了想,“你办这个孤儿院,花了很多钱吧?”

“嗯,”周老师点点头,“我这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

方木在心里暗暗算了算。800多米的院子,加上这栋二层小楼,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再加上所有人的吃穿住用和各种费用,即时有万贯家财,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怎么不寻求一些社会捐助?”

“呵呵,有好多人要给我投资,捐助这些孩子们。”周老师笑了笑,“我没答应。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要求我们要配合他们搞一些宣传。常常是一只手拿着钱,另一只手端着摄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