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江亚是好朋友…”田书记自言自语道,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是老苟家的小子啊。”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端详了几眼之后肯定地说道:“就是这小子,没错,那股倔哄哄的劲儿,还没变。”

“他叫什么?”方木立刻问道。

“嗐,这小子没大号。”田书记笑道,“他爹姓苟,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狗蛋狗蛋地叫。我们也叫他狗蛋,连学校老师都这么叫他。就为这个,我记得他还跟学校老师干过仗,结果让老师给收拾得够呛。”

狗蛋。方木和米楠交换了下眼神。这名字也忒寒碜了。

“这小子咋了?”田书记看着方木,又看看米楠,“犯事了?”

“嗯,出了点事。”方木含混地答道,又问道,“他家还有人住在这里么?”

“早没了。”田书记又拿起一根烟点燃,“狗蛋他娘死得早,好像是他十四那年吧,跳了井。”

“自杀?”米楠吃惊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田书记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狗蛋他爹是矿上的工人,娶了她娘之后,能有个五六年吧,就是怀不上。狗蛋他爹对外说是老婆不下蛋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年冬天,村里唱大戏。戏班子走了之后,狗蛋他娘居然怀上了。狗蛋他爹乐坏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跟狗蛋他爹一点都不像,反倒像那个戏班子里演张生的戏子。大伙私下里都说这肯定是狗蛋他爹和戏子的种儿…狗蛋他爹心中也犯合计,回去把媳妇儿吊起来打。那老娘们就是不承认,死活都说这是狗蛋他爹的儿。”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了?”田书记吐出一口烟,捏起干枣在嘴里嚼着,“孩子都生长出来了,狗蛋他爹只能养着。可是自打那以后,这娘俩可遭了罪了。三天小揍一顿,五天大揍一顿。孩子都上小学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他爹说就叫狗蛋。大伙说,这是骂那个戏子呢。狗蛋狗蛋,狗的种儿!狗蛋小学毕业那年,他娘实在受不了了,跳了井。媳妇儿没了,狗蛋他爹消停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带着狗蛋出去打工了。这一走,就二十多年没回来。”

方木想了想,又问道:“他们去哪里打工了?”

“不知道。”田书记摇摇头,“我们都没看到他带狗蛋走,还是江亚他爹告诉我的。说是狗蛋临走前特意和江亚告了个别,两个小家伙还抱头痛哭了一场。”

方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狗蛋家…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么?”

罗洋老村西北角,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外围是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苹果树,枝叶落尽,荒草疯长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干瘪发黑的落果。

方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然后回到车里拿车手套,和米楠戴好后,又拎起撬杠走到院门外。铁制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摇摇欲坠,有些铁条甚至已经彻底烂断。他托起门上的铁锁,拧亮手电筒查看一番后,对米楠说道:“铁锁上的灰尘有擦拭痕迹。”

米楠点点头,取出一个塑料袋照在铁索上,只留下锁臂露在外面。方木把撬杠插进两条锁臂中间,略一用力,锈蚀不堪的铁锁就应声而开。

方木把罩着塑料袋的铁锁拿在手上,深吸一口气,和米楠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大,站在中央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院子西侧是一排用碎砖和木桩搭起的苞米仓,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倒塌了大半。苞米仓旁边是一个简易旱厕,看上去也只剩一堆碎砖和烂木头。院子东侧是一片小小菜地,曾种植过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沟壑几乎被二十几年间的腐败落叶填满。

院子中间是一条布满杂草的红砖甬路,尽头就是两间土坯房。方木和米楠走到门前,看看木门上的铁锁,同样锈迹斑斑,同样没有灰尘。

有人曾回来过,还带着二十几年前的钥匙。

如法炮制,木门很快被打开,方木和米楠走进室内,用手电筒四下扫射着。此刻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堂屋兼厨房,右侧地面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灶台,一口几乎朽烂的大铁锅摆放其上。其余的地方空旷却杂混,早已辨不清颜色的破布和各类杂物散落了一地。米楠拉拉方木的衣袖,又指指地面。

地面上原本堆了厚厚一层灰土,明显可以看出用扫帚之类的东西清扫过,之前的造访者细心清楚了自己的足迹。

方木看看手心里的两把铁锁,苦笑一下就丢在了地上。“城市之光”既然能够想到清除足迹,自然也就不会蠢到留下指纹。

了解到这一点,两人反而放开了手脚。提不到任何痕迹,也就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们扫视了一圈,决定从先从东侧房间查起。

这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卧室,南侧是一铺土炕,北侧是倚墙而立的柜子,上面还摆着暖水壶,茶杯、烛台、酒瓶和半盒香烟,件件都落满灰尘。墙上是几个相框,有狗蛋的满岁找,也有全家人的合影。照片里,狗蛋妈妈瘦削、清秀,也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一脸病容。

狗蛋的爸爸其貌不扬,眼神中是掩盖不住的粗俗与无知,僵硬的神态中看不出温情,更多的是屈辱与恼怒。坐在妈妈膝上的狗蛋则一脸天真无辜,眉眼间的确与其父毫无相像之处。

房间东侧是几个衣柜,方木拉开其中一个,刺鼻的霉味立刻扑面而来,柜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看上去潮湿沉重,纠结在一起,早已看不出质地和颜色。

炕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一个肮脏的枕头搭在炕沿,被老鼠咬坏的洞里露出发黑的囊皮。同样潮湿破旧的褥子上遍布鼠屎,散发出恶臭的味道。一条勉强看得出花色的被子凌乱地堆在上面,也是千疮百孔,棉花都被扯了出来。

方木看了一圈,心生疑窦,从房间的情况来看,完全不像出门打工的样子,更像是一场仓皇逃亡。

而且,这间像房主卧室的房间里,为什么只有一个枕头呢?

他想了想,示意米楠跟他到西侧的房间。相对于东屋的凌乱不堪,这里虽然也是处处布满灰尘,却显得整齐许多。

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张木床。衣柜里的东西很少,同样潮湿腐朽,方木用撬杠挑起几件瘫在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背心、长裤和一条红领巾。写字台上则空空荡荡,抽屉里只有几根铅笔、破弹弓、石子和圆珠笔芯、木床上被褥皆在,虽然肮脏不堪,早成了老鼠的家园,却叠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放在床头,上面还盖着颜色褪尽的粉色枕巾。

如果没想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狗蛋的房间。而且,他曾和母亲长期住在一起。

方木又仔细查看一圈,再没发现多余的东西。这很让人想不通:父子双双出门打工,狗蛋的个人物品基本都被整理带走,狗蛋的父亲却几乎连换洗衣服都没带,被褥甚至还保持着刚刚起床时的样子。

难道,当初离开的不是父子二人,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

方木正在思考,就感到米楠轻轻地拉了自己一下。

“你看。”

方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仍留着有被扫帚清扫过的痕迹,那些划痕一直延伸到床底下。

方木心里一动,难道城市之光在重返老宅时,曾爬进过床底?

木床下有什么?

方木试着用手推推木床,感到并不沉重,于是招唿米楠合力把床挪到了一边。顿时,一大堆黑乎乎的事物显露出来。方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之间几个敞口木箱摆在地上,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日常杂物,例如旧书、棉皮鞋、废旧自行车零件等等。方木用撬杠在箱子里拨弄了半天,没发现什么特殊的物品,正感到失望,忽然发现木箱下面的水泥地上,灰尘有擦蹭的痕迹,似乎这些木箱被挪动过。

他伸手拽住一只木箱,用力拖动,同时用手电筒向木箱下面照去。

半扇木门赫然出现在地面上。

旁边的米楠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唿,随即就过来帮忙把其他木箱挪走,很快,一个一米见方的地窖入口暴露在手电光下。

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锈成绿色的铜黄把手。方木看看米楠,半弯下腰,拉住铜黄把手用力向上拉,沉重的木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豁然洞开。紧接着,一股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

方木吸吸鼻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脚下是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方木试着踏上去,稍加用力,铁蹄晃了晃,似乎还不至于立刻坍塌。他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试探着一阶阶爬了下去。几秒钟后,他就站在了地窖的中央。

地窖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高两米左右。中间是一大片空地,三面墙边都是朽烂的木箱,上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油纸包。方木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其中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大盘导火索。他又拨开另一个,纸包几乎是空的,只剩下一小块透明块状的结晶体。

米楠随后顺着铁蹄走下地窖,看着方木站在那些木箱边,也走过来查看。

“这是什么?”

方木捏起一小块结晶体,用手电筒反复照射着。结晶体在亮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他把它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有明显的味道。

方木看看导火索,又看看其他木箱,低头说道:“可能是硝铵炸药。”

米楠听罢,立刻掏出一个塑料袋,接过方木手里的结晶体放了进去。

狗蛋的父亲是矿工,家里存放一定的爆炸物的确在常理之中。难道城市之光用的硝铵炸药并不是外面购得,而是自家的存货?

这样一来,城市之光曾重返老宅的可能性再次提高。以他的性格,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自家地窖里取得炸药,相对于在外面购买而言,风险小了许多。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他刚要回头就感到一直冰凉的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就关掉了他手中的电筒。地窖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方木正奇怪,那只手迅速搭上他的肩膀,生生地把他拽蹲在地上。

“别出声。”米楠的声音细微的难以听清,伴随着竭力压抑的急促唿吸,“地窖里有人。”

方木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本能的缩紧身体,手里死死地握住撬杠,同时尽力睁大双眼,眼前却依然是木箱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

“在哪里?”方木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方木凑到米楠耳边,轻声问道。

“我们的正前方。”尽管完全看不到米楠,方木仍能感到她在发抖,“12点钟方向。”

方木不再开口,竭力屏住唿吸,直直地盯着正前方的一片黑暗,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运转着。

刚才他们进入老宅的时候,门被上锁,窗户紧闭,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而且,从室内痕迹看,除了城市之光以外,完全看不到再有他人进入的迹象。难道他是凭空出现的?

方木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静,同时在米楠手上轻轻按了按。很快,米楠的唿吸也平复下来。方木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丝声响。然而,除了他和米楠的气息外,小小的地窖里再无第三个人的唿吸声。

没有唿吸的人?

尽管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等对方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木却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凑到米楠耳边轻声说道:“五秒钟后,打亮手电筒。”米楠在他手上按了按,表示听懂了。

方木半伏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向斜前方爬过去,边爬边在心里默念着,数到五的时候,他已经爬出去两米多远,距离对方大概有一米半左右的距离。

此时,左侧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柱,直指自己的前方。方木一跃而起,手中挥起撬杠,举到半空,整个人却愣住了。

他的眼前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木箱。不过,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方木还是看到在那排木箱后面,露出一双人腿。

只不过,那双人腿上的布片已经几乎腐败殆尽,黄白色的腿骨清晰可见。

米楠也看清了那双腿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怎么…是个死人?”

方木打亮手电筒,走到木箱边,被掩盖在后面的尸体露出了全貌。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尸骨,尸长约170cm,仰面,头北脚南,已呈白骨化。尸骨表面还覆盖着少许尚未完全腐败的衣物,看上去似乎是红色的棉质内衣和蓝色秋裤。尸骨下方是软组织液化后留下的干涸痕迹,越走近,恶臭的气味越发明显。

方木用手掩住口鼻,凑近尸体仔细观察着。尸体表面没有明显外伤,头骨却损伤严重,前额处有一大块塌陷,下颌骨掉落在一旁。左侧眉骨几乎粉碎,两只眼窝似乎一开一闭,仿佛在做着鬼脸,看上去非常诡异。

米楠看看散落在尸骨旁边的碎骨和牙齿,并没有和那些已经干涸的液化软组织粘连在一起,不由得皱皱眉头。

“这些…似乎是死后才形成的。”

“嗯。”方木用撬杠轻轻拨动头骨,“而且就在不久前。”

随着方木的动作,尸骨似乎很不情愿的地转过头来,头骨左后方,骨折线呈放射状,断骨的茬口呈暗黄色,中间一大片明显的凹陷显露无遗。看来,这才是他的致命伤。

方木看看四周,再没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从死者的穿着来看,应该是伺候被移至地窖内的,而且致其死的第一现场不会太远。

方木抬头看看地窖出口。刚才。在东侧房间里,他一直猜想当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门,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眼前这具尸体再次肯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具尸体正是狗蛋的父亲。

当年下手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这样一幅景象:年幼的狗蛋满眼泪水,一手捂着指印明显的脸颊,死死盯着一摇三晃的父亲。后者只穿着内衣,把酒瓶随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耳后唿啸而至的风声。

地窖的铁梯上,父亲的尸体软绵绵地跌落下来,摊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气喘吁吁的狗蛋随后拾阶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阶铁蹄上喘了半天,然后,费力地托起父亲的手臂向墙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重返西侧房间,把书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划拉到一个大大的编制袋内,又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进去。在室内环视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编织袋,锁好门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家。

站在乡间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远处,一栋土坯房上冒着炊烟,隐约可见温暖的灯光,他回头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户,眼中再次盈满泪水。他把编织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灯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地窖里。此时,他已经变得高大,强壮,冷静。他轻车熟路的噼开那些木箱,细细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当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静静地喘着气。唿吸稍稍平复后,他把目光投向墙角那具静卧的骨架。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父亲的遗骸和灵魂都被牢牢地锁在这个地窖中,此刻,他也许正在某个角落里无比怨毒的看着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我不害怕。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不曾怕过你。如今你只剩下一堆轻飘飘的骨架,我更不会怕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堆尸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凝缩在那一刻,父亲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那曾经给自己和母亲带来无尽痛苦的强壮身体已经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滩散发着恶臭的干涸液体。他看着那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的下颌骨,突然举起手里的斧子,狠狠的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