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枚反应前掌宽度的残缺足迹,从上面标注的数据来看,为10.12厘米,方木在心里默默的推算了一下,问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点点头:“较低压力重,压力不太均匀,周围边沿反应有点模煳,有擦痕。”

“结论呢?”

米楠转身走向墙角的一个鞋柜,从中挑拣一番后,拎起一双帆布鞋,对方木说:“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间无人的旧会议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净,然后在地面上泼洒了一小摊红色液体。

“把鞋换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迹特征作为参照系统,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关特征。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与案发现场的相似,从承痕客体来看,是个不错的实验场所。

方木脱掉皮鞋,端详着手里的帆布鞋:“嫌疑人穿着这种鞋?”

“嗯,是一种模压胶粘的硫化成型胶底鞋。”米楠用手比划了一下,“从鞋底花纹和防滑点来看,怀疑是这种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号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号码接近。”

方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米楠没有回答,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动作快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米楠让方木踩着红色液体,在水泥地面上来回走了十几遍,并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迹逐一测量、提取下来。随即,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样本带回了实验室,和现场提取的检材细细比对着。

方木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态专注但耐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似乎有一面无形的隔离罩,将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方木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游移,从手到脸,从紧抿的双唇偶尔紧蹙的眉头,心底有一片祥和感慢慢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样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惫不堪。随即,她看看一直在旁边静坐的方木,轻轻的笑了笑:“饿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面馆。米楠吃得很香,却依旧少言寡语,对方木的问话多以嗯啊作答。不到半小时,午餐就结束了。方木还想坐一会,米楠却已经起身了,无奈之余,也只能随她结账走人。

回分局,一路无话。方木几次从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的米楠,对方却始终望着窗外出神。车开到临近分局的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方木看看手表,想了想,开口说大:“时间还早,要不…找个地方坐会儿?”

米楠没吭声,算是默认。

方木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右转弯。

今天并非休息日,英雄广场上的人依旧很多。有母亲带着孩子嬉戏,也有年轻情侣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从车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块抹布,带着米南直奔广场中心而去。

广场正中有一处方形的水泥台,周围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环绕。同样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个直径三米、离五米的巨大圆柱形钢锭巍然肃立,台前摆放着几束鲜花,看上去,不久前还有人来这里拜祭过。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残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风吹散花束扶正。然后,他半蹲下来,用水把抹布浇湿,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随着他的动作,几个镌刻其上的名字显露出来。方木用手抚摸着那些名字,动作变得柔缓,口中还轻声默念着。

郑霖。冯若海。展鸿。

方木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姿势也有半蹲变成半跪。良久,他抬起头,用手一点点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尘垢。清理干净后,他又把整个大理石基座彻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后的阳光下,基座上的尘土被一扫而空,光辉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边注视着方木的动作。在这个时候,让他独自完成,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她曾听说过这个纪念碑,也知道有三个警察被融化在这个钢锭里,日夜面对着广场另一侧的C市公安局。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烟,点燃了,放在基座上,随即,他就背靠着钢锭,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过去,看看那三个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米楠顿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将来一定会慢慢说给你听。”方木笑了笑,“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方木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听,他们在唿喊。”

傍晚,方木开车回家。把车停好之后,他坐在驾驶室里抽了一根烟,又坐了好一会之后,才拎着买好的菜和水果,慢腾腾的下车锁门。

远远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单元门前有一个人影在徘徊。方木立刻认出那是赵大姐,他立刻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过去:“大姐,你怎么来了?”

赵大姐一脸泪痕,看到方木,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可回来了。”赵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楼,我来看看亚凡…”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方木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亚凡不在家么?”

“我打了一下午电话了,亚凡就是不接。想给你打的时候,已经没电了。”赵大姐不等单元门完全打开就挤了进去,蹬蹬蹬的往楼上跑。

方木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大姐已经在敲门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敲,室内就是一点回应都没有。方木边开门边安慰赵大姐:“也许她出去了…”

门被推开,几乎是同时,方木和赵大姐都清清楚楚的听到卧室门被咣当一声锁死。赵大姐几乎是扑了过去,在那扇门上连敲带拍:“亚凡,亚凡,快出来让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卧室内一片寂静。方木叹了口气,把赵大姐从门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递给她一杯水。

赵大姐蜷缩在椅子上,捧着水抽泣:“这是怎么了…亚凡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知道,你也别问了。”方木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赵大姐的肩膀,“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方木静静地坐着,知道赵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复下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你这里?”赵大姐接过方木递来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对。”方木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诉赵大姐,否则她肯定会把廖亚凡带走,到时就更乱套了。

赵大姐站起身来,声音暗哑:“我先走了,你多照顾亚凡,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么需要大姐的,就告诉我。”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饭再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赵大姐摆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

她转过头,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慢慢地走过去:“亚凡,阿姨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这么多年,阿姨的心里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时候,都没能看你一眼…”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那扇门。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实实的…”

忽然,那扇门咔哒一声开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赵大姐和廖亚凡说了哭,哭了说。等方木叫她们出来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上都一塌煳涂,嗓子也哑的说不出话来。

方木提出让赵大姐留宿在这里,也好和廖亚凡多聊聊。赵大姐想了想,同意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洗漱完毕,又牵着手躲进了卧室。屋子里安静下来,方木抽了根烟,动手把客厅简单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发上,准备睡觉。

他还是无法把她当成自己的未婚妻,相信廖亚凡也是同样的感受。当初廖亚凡在向他求婚后,就乖乖地跟着他离开了分局,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我什么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是四年前廖亚凡对她说过的话,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方木还能清晰的记得她涨红的面庞。

她就像一个早早被赶入丛林的小兽,在生存中学会了警惕、撕咬、权衡利弊和审时度势。

方木翻了个身,情绪骤然低落下来。无论如何,方木,都觉得自己应当为廖亚凡的境遇承担一份责任。

我是一个不详的人。

既然如此,这份责任的形式是叔叔还是丈夫,就没什么分别了。

凌晨时分,方木迷迷煳煳的睡着了。朦胧中,方木忽然意识到有人在他的枕边摸索,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哎呀!”那人吃不住痛,叫出声来,“是我。”

是廖亚凡。

方木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拧亮了台灯:“你干什么?”

廖亚凡没有回答,只是从枕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又看看卧室的方向:“别让赵大姐看到你抽烟。”

“嗯。”廖亚凡低着头,“所以我来拿你的烟。”

方木的心里一松,廖亚凡不想让赵大姐不开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改变。想了想,他也抽出一根烟,顺便替廖亚凡打个掩护。

两个人默默的相对坐着吞云吐雾。一根烟吸完,廖亚凡低着头,慢慢地说道:“我想去周老师的墓地看看。”

“行,我尽量安排。”

“还有…”廖亚凡犹豫了一下,“你是警察——能帮我找个人么?”

第五章 回忆的灰烬

同样的黄昏,同样的街道,同样的疲惫不堪。

他从拉下一半的卷帘门下弯腰进入,正在嘻嘻哈哈地打电话的女店员看他回来,急忙回过身打招唿:“老板,你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帆布袋被他随手扔在桌子上,里面的金属锅碗叮当作响。

女店员递给他一杯水,口干舌燥的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女店员拿过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开始汇报今天的营业情况。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那些数字就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完全听不进去。

“老板?”

他回过头,女店员已经穿好外套,背包斜挎在肩上,看来已经做好了下班的准备。他笑笑,挥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女店员欢快地答应了一声,一转眼就跑出了门。

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此时已是夕阳西垂,店内的一切事物都被掩盖在沉沉的暗色中,只有咖啡机上的提示灯还在闪烁着,仿佛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静静地坐着,任由自己沉浸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这是他熟悉的感觉,在她之前,似乎只有这一刻才能让他感到安全与温暖。而她所带来的那一抹亮色,来得太快,消失得太早。

不,不能这么想。他用力摇头。

她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