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五十米后,格雷诺耶向右拐进了马雷街,这是一条或许更暗、几乎不够一只手臂伸开那么宽的巷子。令人惊奇的是,这种气味并不见得浓了许多,只是变纯了、并且由于越来越纯,它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大。格雷诺耶身不由己地走着、在一个地方,这气味突然把他弓!向右侧,似乎是把他引入一幢房屋的墙壁中间,一条低矮的走廊出现在眼前,它通向后院。格雷诺耶夜游似地穿过这条走廊,穿过这个后院,拐个弯,到达第二个更小的后院。这儿终于有了灯光:场地只有几步见方。墙上有个木屋顶斜斜地突出来。下面桌子上紧靠墙点着一支蜡烛。一个少女坐在桌旁,正在加工黄香李子。她从一只篮子里取出李子放在左手里,用刀子切梗,去核,然后把它们放进桶里。她约莫十三四岁。格雷诺耶止住脚步。他立刻明白了,他远隔半里多路从河对岸闻到的香味的根源是什么:不是这肮脏的后院,不是黄香李子。根源就是这个少女。
顷刻间,他被搞糊涂了,以致真的认为,他这辈子还从未见到过像这个少女这么美丽的东西。但他只是看到她面对蜡烛的背影。当然他是指他从未闻到过如此美妙的气味。由于他了解人的气味,因而他不敢相信,这样美妙的气味是从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通常人的气味是难以形容的或是非常糟糕的。儿童身上淡而无味,男人有尿臭、汗臭和干酪的气味,女人有哈喇的油脂味和腐烂的鱼味。人的气味根本没意思,令人讨厌……因此,格雷诺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向眼睛求援,以便判断他嗅到了什么。当然,感觉上的混乱并未持续多久。事实上他只用了一瞬间,就通过视觉弄明白了,随后他就毫无顾忌地利用嗅觉进行观察。如今他嗅出她是个人,嗅到了她腋窝的汗味,她头发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鱼味,他怀着巨大的兴趣嗅着。她的汗散发出海风一样的清新味,她的头发的脂质像核桃油那样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水百合花那样芳香,皮肤像杏花一样香……所有这些成分的结合,产生了一种香味,这香味那么丰富,那么均衡,那么令人陶醉,以致他迄今所闻到的一切香味,他在内心的气味大厦上挥洒自如地创造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了。面对着这种香味,十万种香味似乎都显得毫无价值。湖柏林是一个更商的准则,根据这准财的洋板.必定可以整理出其他的香味。这香味就是纯洁的美。
格雷诺耶认为,不占有这香味,他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他必须了解它,直至最微小的细节,直至最后的最嫩的枝节。光是回忆这香味已经不够。他想象用一个压力冲头把这神化的芳香压到他那乱糟糟的黑色灵魂中去,对它进行细致的研究,从此只按照这种魔力公式的内部结构去想,去生活,去嗅。
他缓缓地朝少女走去,越走越近,走到雨篷下,在她背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她没听到他的声音。
她红头发,穿着一条无袖的灰色连衣裙。她的手臂非常白,她的双手被切开的黄香李子的液汁染黄了。格雷诺耶站在她头顶上俯下身子,如今毫不掺杂地吸入她的香味,犹如香味从她的颈部、头发和连衣裙的领口上升时一样,他让这香味像一阵和风流人自己的体内。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舒适过。但是少女却觉得凉丝丝的。
她没瞧见格雷诺耶,但是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一种异样的不寒而栗,宛如一种已经摆脱了的旧的恐惧倏地又向一个人袭来,此时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觉得,仿佛有一股冷气流控制了她的脊背,仿佛有人撞开了一扇通往巨大冰冷的地窖的门,她扔下手里的水果刀,把手臂放到胸脯上,转过身子。
她一看到他,就吓得僵直了,以致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双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她没有叫喊,一动也不动,一点也不反抗。而他则不去瞧她。他没有看她那张美丽的生有雀斑的脸庞、鲜红的嘴、那对发光的绿色大眼睛,因为正当他掐住她的脖子时,他紧紧闭起双眼,只有一个心思,即不让她的香味跑掉一分一毫。
等她断气了,他就把她放在地上黄香李子核中间,撕开她的连衣裙,香味气流变成了洪流,以其好闻的气味把他淹没了。他赶忙把脸贴到她的皮肤上,鼻孔鼓得大大的,从她的肚子嗅到她的胸脯、脖子、脸和头发,然后又退回到肚子,往下嗅她的下身。服部和两条洁白的腿。他又从头一直嗅到脚趾,收集她残留在下巴、脐眼和肘窝皱纹中的最后一些香味。
当他把她嗅干后,他仍蹲在她身旁呆了一会儿,以便集中心思。他不想让她的香味溢出一点。他先得把自己身心的门窗紧闭。然后他站起身,把蜡烛吹灭。
这时,第一批回家的人唱着歌、欢呼着走上塞纳河大街。格雷诺耶在黑暗中嗅着来到巷口,过河抵达小奥古斯丁大街--一条与塞纳河大街平行的通往河边的大街。过了一会儿,人们发现了死者。呼喊声四起。人们点亮了火把。值勤卫兵来了。格雷诺耶早已到了河的对岸。
这天夜里,他觉得棚屋像宫殿,他的木板铺像一张天堂的床。什么是幸福,他这辈子迄今没有体验过。在任何情况下,他都难得脑子发胀,心满意足。可是现在他幸福得全身颤动,由于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能入眠。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二次降生到这世界上,不,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一次。因为他迄今为止,只是像动物一样生存着,对自己充其量仅有膝脆的认识。但是今天他觉得,似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人无异于一个天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了意义、目的目标和更高的使命:不亚于使香味世界来一场革命;知道了他是世界上唯一占有一切手段的人:他那出色的鼻子,他那不寻常的记忆力,以及一切之中最为重要的手段--马雷大街这少女具有影响的香味,这香味里魔幻般地包含了构成一种巨大芳香、一种香水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样性,惊人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美。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今后生活的指南针。像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样,通过一个外部事件把一种正规的日常习惯置人他们灵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格雷诺耶不再离开他认为已经认识到的自己命运的方向。他如今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坚韧不拔和艰苦地活着。他必须做个芳香的创造者。不只是随便一个制造者,而是一切时代的最伟大的香水制造者。
当天夜里,他起初是醒着,然后是在梦中,视察了他的回忆的广漠的废墟。他检查了几百万、几千万气味药小积木,把它们系统地整理一番:好的归好的,坏的归坏的,精的归精的,粗的归粗的,臭味归臭味,香的归香的。过了几个星期,分类越来越细致,气味的目录越来越丰富,区别越来越细,等级越来越清楚。不久,他已经能够开始建设第一批计划周密的气味建筑物:房屋、围墙\台阶、塔楼、地下室、房间、密务…一座日益扩大、日益美丽和内部结构日益完善的最最壮观的气味组合的堡垒。
至于在这壮丽事业的开端便出现了杀人的事,即使他意识到了,他也觉得是完全无所谓的。马雷大街那个少女的形象,她的脸,她的身体,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但他已经把她最好的事物--她的气味的精华--保存下来并化为已有。
那时,在巴黎至少有一打香水制造者。其中六个在河右岸,六个在左岸,一个恰好在当中,就是说在连接右岸和法兰西岛的交易桥上。这桥的两侧造了四层楼房,一幢紧挨一幢,所以人们过桥时在任何部位都见不到河,还以为自己是在完全正常的基础牢固而又非常美丽的大街上。实际上,这座交易桥可算是巴黎最好的交易场所之一、这里有享有盛誉的商店,这里坐着金匠,细木匠,最优秀的假发制造者和皮包匠,最精美的妇女内衣和袜子的生产者,鞋子贴达制造者,马靴商人,绣肩章者,铸金钮扣者和银行家。香水制造者和手套生产者吉赛佩·巴尔迪尼的商店和住房也坐落在这儿。他的橱窗上方有个华丽的漆成绿色的神龛,旁边挂着巴尔迪尼的纯金徽号,那是一只金瓶,瓶子里插着一束金花门前有一块红地毯,同样带有巴尔迪尼的徽号,是金色的刺绣品。一打开,就响起了波斯的钟乐,两只银制的鸳鸯开始把紫罗兰香水从嘴里吐到镀金的碗里,这只碗则呈巴尔迪尼徽号的瓶子形状。
在用光亮的黄杨木造的账房间后面站着巴尔迪尼本人,他是个老头儿,站着像根柱子。他头上戴着银色的假发,身穿镶了金边的蓝色上衣。他每天早晨给自己喷洒弗朗吉帕尼香水,这时香水的雾气正在他身子周围袅绕,仿佛把他的身体置于遥远的烟雾之中。他一动不动地位立着,看上去严如他自己的货。只是当钟乐响起和鸳鸯吐香水时--这两者并不经常发生--生命才突然来到他身上,他的身躯才缩在一起,变得小小的,而且活跃起来,不停地鞠躬,从账房间后面走出来,其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雾气都来不及跟上他。他请顾客坐下,把最精美的香料和化妆品拿给顾客挑选。
巴尔迪尼有数千种香料和化妆品。他提供的货品从高级香精、花精油、配剂、革取物、分泌液、香脂、松香以及其他固态、液态和蜡状的日用化妆品、药品--从各种不同的润发脂、软膏、香粉、肥皂、润肤膏、香囊、发蜡、胡须油、肉疣药水和美容药膏到沐浴液、洗涤剂、香盐、盥洗室用醋和许许多多的纯正香水。但是巴尔迪尼并不满足于这些第一流的美容产品。他的抱负在于,要在自己的店里汇集有某种香味或以某种方式为香味服务的东西。于是除了熏药丸、熏锭和熏制工具外,还有从欧茵香子直至桂皮的全部香料,还有浓糖汁、利口酒、果汁,塞浦路斯、马拉加和科林索斯的葡萄酒,还有蜂蜜、咖啡、茶叶、干果、蜜饯、无花果、糖果、巧克力、栗子,甚至胶制的白花菜芽、黄瓜和洋葱,以及咸金枪鱼。再则就是芳香的火漆、香水信纸、玫瑰油香的墨水、西班牙皮革公文包、白檀香木制的蘸水笔杆、香相木制的小盒和柜子、五花八门的小玩艺和盛花瓣的碗、黄铜香炉、盛香水用的玻璃瓶、带有流拍磨口塞子的晶体钵、香手套、香手帕、内装肉豆宏花的针插,以及可以使一个房间香味扑鼻百年以上的席香涛糊布。
当然,在豪华的面向街道(或面向桥)的商店里容纳不下所有这些商品,因此在缺少地下室的情况下,不仅这房屋的贮藏室,而且整个第二层和第三层以及第一层所有面向河的房间,都必须作为仓库使用。其后果是,巴尔迪尼的楼房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混乱气味。虽然一个个产品的质量都是经过严格检查的--巴尔迪尼只购买第一流的产品--但这些产品在气味方面配合的混乱却令人难以忍受,严如一个千人组成的乐队,每个乐手都在使劲地演奏不同的旋律。巴尔迪尼本人和他的雇员对于这种混乱已经麻木不仁,全都像听觉迟钝的衰老的指挥。他住在四楼的妻子,为反对把这层楼扩展成仓库房而进行艰苦的斗争,可对于许多气味,她几乎觉察不出有什么妨碍。但头一次来巴尔迪尼商店的顾客感觉却两样。他会觉得,这种充斥商店的混合气味像是一拳打在他脸上,按其气味的结构,使他兴奋欲狂或昏昏沉沉,使他的五官产生错觉,以致他往往想不起他此行的目的。听差的小伙子忘了他的订货。高傲的老爷们觉得很不舒服。某些女士突然发病,一半歇斯底里,一半幽居恐怖症,昏厥过去,只有用丁香油、氨和樟脑油制的最浓烈的嗅盐才能使她们恢复知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吉赛佩·巴尔迪尼商店门上难得奏响波斯钟乐,银制着芬也难得吐出香水,这是不足为奇的。
□ 作者:[德]聚斯金德 李清华 译
第一章(3)
巴尔迪尼在账房间后面像柱子一样僵立并凝视着店门已达数小时之久,这时他喊道:"谢尼埃,请您把假发戴上/谢尼埃是巴尔迪尼的伙计,比主人年轻一点,但也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他在橄榄油桶和挂着的巴荣纳产的火腿之间出现了,随即朝前走到商店的高级货品部。他从外衣口袋里抽出自己的假发,把它戴在头上。"您要出去吧,巴尔迪尼先生?"
"不,"巴尔迪尼说道,"我要回我的办公室,在那里呆几个小时,我希望不要有人来找我。"
"哦,我懂了!您在设计一种新的香水。"巴尔迪尼:是这样。是给维拉蒙特的西班牙皮革设计的。
他要求全新的香水。他所要求的是像……像……我想,它叫"阿摩耳与普绪喀",据说这就是圣安德烈艺术大街的那个……那个半瓶醋……那个…那个……"谢尼埃:佩利西埃。巴尔迪尼:是的。完全正确。他叫半瓶醋。佩利西埃的"阿摩耳与普绪喀"--您知道吗?谢尼埃:是的,是的。我知道。现在到处都闻得到这种香水味。每个街角都可以闻到。但您若是问我好不好--我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香水同您正在设计的肯定不能相比,巴尔迪尼先生。巴尔迪尼:当然不能比。谢尼埃:这种"阿摩耳与普绪喀"气味太平常。巴尔迪尼:可以说拙劣吗?谢尼埃:完全可以说拙劣,跟佩利西埃一切香水一样。
我相信,里面掺了甜柠檬油。巴尔迪尼:真的?还有什么?或许有橙花香精。也许还有迷迭香叮。但是我不敢肯定。这对我也完全无关紧要。谢尼埃:当然修。巴尔迪尼:这个半瓶醋佩利西埃把什么接进香水里,我觉得一点也无所谓。这对我毫无影响!谢尼埃:您说得对,先生!巴尔迪尼:您知道,我是不会向他学习的,您知道,我的香水是自己拟订方案的。谢尼埃:我知道,先生。巴尔迪尼:它们完全是我制作的。谢尼埃:我知道。巴尔迪尼:我打算为维拉蒙特设计点能真正引起轰动的东西。谢尼埃:我完全相信这点,巴尔迪尼先生。巴尔迪尼:店里的事您来负责,我需要安静。您别打扰我,谢尼埃……
说着他就踢踢喀喀地走开,一点也不像一尊塑像,而是与他的年龄相当,弯着腰,像是挨了接似的。他缓步登上二楼台阶,他的办公室就在二楼。
谢尼埃走到账房间的后面,就像先前他的主人一样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店门。他知道,在以后几小时里将发生什么事:店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而在楼上的巴尔迪尼办公室里将会发生习以为常的灾难。巴尔迪尼将脱去他那浸透弗朗吉帕尼香水的蓝外衣,坐到办公桌旁,等待着灵感。这灵感不会到来。他会跑到摆着数百个试验小瓶的柜子那里,随便混合点什么。但这样的混合准会失败。他将会诅咒,把窗户打开,把混合物丢进河里。他还会试验点别的,照样不会成功。他会高声叫喊,怒吼,在已经散发出令人麻醉的气味的房间里号哭抽搐。晚上七点左右,他会痛苦地下楼,四肢颤抖,痛哭流涕地说:"谢尼埃,我的鼻子没有了,我无法制造香水了,我无法生产西班牙皮革供应伯爵了,我失败了,我死心了,我想死,谢尼埃,请您帮助我死吧!"而谢尼埃将会建议,派个人到佩利西埃那里弄瓶"阿摩耳与普绪喀",巴尔迪尼将会同意,条件是,不能让人知道这丑事。谢尼埃会发誓保证,夜里他们会偷偷地用别人的香水来喷洒供应维拉蒙特伯爵的皮革。事情必然如此发生,而不是别样。谢尼埃只是希望,他把这台戏演完。巴尔迪尼已经不是大的香水生产者了。是的,在过去,在他青年时代,即在三四十年前,他发明了"南方的玫瑰"和"巴尔迪尼奇香",他的全部财产得归功于这两种真正伟大的香水。但是他现在老了,精力耗光了,再也不了解时代的风气,不知道现在人们新的审美观,即使他现在再生产出一种自己设计的香水,那么它也必定是不合时宜的、没有销路的产品,一年后他们会把它接人十倍的水,当作喷泉水出售。真可惜,谢尼埃心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假发是否戴好,他为老巴尔迪尼惋惜,为这家生意兴隆的商店惋惜,因为他会把这商店搞垮。他也为自己惋惜,因为到巴尔迪尼把它搞垮时,他,谢尼埃本人也太老了,无力把商店办下去……
吉赛佩·巴尔迪尼虽然脱去了他那件散发芳香的外衣,但这只是出于老习惯。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香味早已不再妨碍他的嗅觉了,他穿上这件外衣已经几十年了,根本不会再觉察到它的气味。他也早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起来,自己求得了安静,但是他没有坐到办公桌旁苦思冥想,等待灵感,因为他比谢尼埃知道得更清楚,他不会有什么灵感。他从来也没有过灵感。他固然已经年迈,精力已经耗光,这是事实,并且他也不再是个制造香水的大专家;但是他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制造香水的专家。"南方的玫瑰"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巴尔迪尼奇香"的配方是从一个走江湖的热那亚香料商人那里买来的。他的其他香水都是尽人皆知的混合香水。他从未发明过什么。他不是发明家。他是个细心的香味生产者,像个厨师一样,依靠经验和良好的烹调配方能做出美味佳肴,但从未发明过自己的菜谱。他搞实验室、试验、检查和保密等一整套把戏,是因为这么做才合乎香水制造商兼手套制造商这个行业的情况。香水专家就是半个化学家,他创造奇迹,人们需要这奇迹!他的技艺是一种手艺,如同其他手艺一样,这点他本人是知道的,这是他的骄傲。他根本不想当发明家。他对发明非常怀疑,因为发明总是意味着规律的破坏。他也根本没想到为维拉蒙特伯爵发明一种新的香水。晚上他也不会听从谢尼埃的劝告去弄佩利西埃的"阿摩耳与普绪喀"香水。这香水他已经有了。这种香水就在那儿,在窗前的书桌上,装在有磨口瓶塞的小玻璃瓶里。几天前他就把这香水买来了。当然不是他亲自去买。他本人毕竟不能到佩利西埃那里去买香水啊!他得通过中间人,而这中间人又通过另一个中间人……谨慎是必要的,巴尔迪尼买这香水不光是用来喷洒西班牙的皮革,因为要用于此目的,这么少的量是有够的。他有更坏的目的:仿制这种香水。
顺便提一下,这并不是被禁止的。这只是很不地道。暗中仿制一个竞争者的香水,贴上自己的商标出售,这确实很不地道。但若是被人家抓住更不好,因此不能让谢尼埃知道,因为谢尼埃的嘴快。
啊,作为正直的人看到自已被迫走如此木正当的路,是多么糟糕!一个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抬污他所拥有的最宝贵事物--他的名誉,这是多么糟糕!但是他又能怎么办?无论如何,维拉蒙特伯爵是个顾客,他绝对不可失去他。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他必须再去争取顾客,像二十年代初那样,当时他刚开始自己的生涯,胸前挂着木箱沿街叫卖!有谁知道,他,吉赛佩·巴尔迪尼,巴黎最大的香料店老板,在生意兴隆的情况下,当他提着小箱子挨家挨户兜售时,在经济上只是勉强过得去!他对此一点也不满意,因为他已经六十多岁,他憎恶在寒冷的前厅里等候顾客,给老侯爵们介绍"千花香水"和"四盗醋",向他们推销偏头痛软膏。此外,在这些前厅里,始终充满着令人厌恶的竞争气氛。"王位继承人大街"那个暴发户布鲁埃狂妄地说,他拥有欧洲最大的润发脂订货单;或者是莫孔塞大街的卡尔托成了阿托瓦伯爵小姐的供货人;圣安德烈艺术大街的这个令人摸不透的安托万·佩利西埃,在每个旅游旺季都拿出一种新香水投入市场,简直叫全世界发疯地抢购。
佩利西埃这样一种香水可以把整个市场搞乱。有一年匈牙利香水时兴,巴尔迪尼相应地储备了薰衣草,香柠檬和迷迭香,以满足市场需要,而佩利西埃却拿出"缨斯之香",一种极浓的席香香水。每个人都突然像野兽一样嗅着,而巴尔迪尼只好把迷迭香改制成润发水,把薰衣草缝在小嗅袋里。与此相反,他第二年订了适量的废香、绕猫香和海狸香。于是佩利西埃突然想到设计一种名叫"森林之花"的香水,这种香水取得极大成功。巴尔迪尼通过几个不眠之夜的试验和重金贿赂,终于了解到"森林之花"的成分,但是佩利西埃这时又打出了王牌"土耳其之夜"、"里斯本之香"、"宫廷之花",或者鬼知道别的什么。无论如何,这个人的创造性无止境,对于整个行业是个威胁。人们盼望恢复旧的严格的行会法!人们盼望对这个另搞一套的人,对这个使香水贬值的人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应当取消这家伙的专利权,禁止他生产香水,好好教训他一下!因为他,这个佩利西埃,根本就不是科班出身的制香水专家和手套师傅。他父亲不过是个酿醋工人,佩利西埃也是酿醋的,而不是别的。仅仅因为他当酿醋工时有理由接触酒精,他才能闻人真正的香水专家的禁区,并在这禁区里为所欲为,像只浑身发臭的野兽--为什么人们在每个旅游旺季需要一种新的香水?这有必要吗?过去的人对于紫罗兰香水和用普通的花制成的香水非常满意,这些香水或许每隔十年才有一点点变化。人们将就着使用神香、没药、一些香脂、香油和晒干的香草,已有千年之久。即使后来他们学会了用烧杯和蒸馏器蒸馏,利用水蒸气从香草。花和木材中提取乙醚油状的香精,用标本制的压榨机从籽、核和果壳中榨取香味精华或是用细心过滤过的油脂促使花瓣中产生香精,香水的品种仍然有限。当时像佩利西埃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点,因为在当时,制作一种普普通通的香脂是需要才干的,而这个酿醋工做梦也不会梦到这种才干。制作香脂的人,不仅必须会蒸馏,而且必须会制作软膏,必须同时是药剂师、化学家、工匠、商人、人道主义者和园丁。他必须会把羊腰子同小牛的脂肪区别开来,必须会区分维多利亚的紫罗兰和帕尔马的紫罗兰。他必须精通拉丁语。他必须知道,天芥菜何时收获,天竺葵何时开花,茉莉花的花朵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失去芳香。显然,佩利西埃对于这些事都一无所知,或许他还从未离开过巴黎。这辈子尚未见过茉莉花开花呢。至于为了从十万朵茉莉花中提取出一小块固态香料或几滴香精所需要的大量艰苦的活计,他就更是一窍不通了。大概他所见到的茉莉花只是这种花浓缩了的暗褐色液体,它装在一个小瓶里,同他用于混合他的时髦香水的其他许多小瓶一起放在保险柜里。不,像这个无知而又狂妄的年轻人佩利西埃,即使在往昔手工业的好时候,也没有脚踏实地过。更何况他缺少这一切:性格、教育、知足和服从行业的意识。他在制作香水方面的成功要完全归功于距今二百年前的天才毛里蒂乌斯·弗朗吉帕尼--一个意大利人!--的一个发现: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里。弗朗吉帕尼通过把他的嗅粉同酒精混合并因而使其香味转到挥发性液体中的方法,使香味从物质中脱离出来,变得生气勃勃,发明了纯粹芳香的香味,简而言之,发明了香水。多好的创举!划时代的成就啊!它完全可以同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例如亚述人发明文字、欧几里得几何学、柏拉图的理想和希腊人把葡萄酿成酒这些成就相媲美。一项货真价实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业绩!
然而,像一切伟大的业绩不仅有光明的一面,而且有阴暗的一面,除了为人类行善,还给人类造成痛苦和灾难一样,弗朗吉帕尼的辉煌发现令人遗憾地也造成了恶劣的后果:因为如今由于人们已经学会把花、香草、木材、树脂和动物的分泌物的精灵牢牢地固定在配剂里,并把它装进小瓶,因此制作香水的技术就逐渐从少数几个能工巧匠那里传出来,为走江湖的骗子们敞开,只要他们有一只非常灵的鼻子就行,例如这只臭融佩和西埃。他不用过问小瓶子里装的奇妙东西是怎样产生的,就能轻而易举地按照嗅觉配出他正在思考的东西,或是顾客所需要的东西。
这个三十五岁的杂种佩利西埃如今所拥有的财产,肯定比他巴尔迪尼三代人通过艰苦卓绝的劳动所积累的财富还要多。况且,佩利西埃的财富与日俱增,而他巴尔迪尼的财富却每天都在减少。这样的情况在往昔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个有名望的手艺人和有影响的商人竟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进行斗争,这在几十年前根本不会有!从那以后,各行各业,各个地方都掀起了一股像疾病一样蔓延的改革热--在商业上,在交通方面,在各门学科中,这种狂放不羁的事业追求、这种试验热、这种狂妄自大!
还有这发狂的速度!为什么要修建这么多新的马路。新的桥梁?目的何在?如果能在一周内直达里昂,这有好处吗?究竟对谁有利?为谁所利用?或者横渡大西洋,一个月内到达美洲--仿佛几千年来没有这块大陆人们就不是过得很好似的。文明人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森林里或在黑人那里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他们甚至到拉普兰去,那地方在北方,终年冰天雪地,那里住着吃生鱼的野人。他们还想再发现一块大陆,据说它在南太平洋。这种荒唐的想法何在?因为其他人,西班牙人、该死的英国人、不要脸的荷兰人也这么做,我们便不得不同他们打仗,而我们压根儿打不起这场战争。造只战舰,得花足足三十万斤银子,但是别人用一颗炮弹,在五分钟内就可以把它击沉。永别了,战舰!这费用就靠我们的捐税支付。不久前,财政大臣要求把一切收入的十分之一上交。即使我们不上交,也要破产,因为整个心理状态已经崩溃了。
人的不幸来源于他不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应呆的房间里。帕斯卡尔这么说。帕斯卡尔是个伟人,是思想界的弗朗吉帕尼,他原本是个工匠,但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已经无人过问了。现在他们阅读胡格诺派教徒或英国人的煽动性书籍。或者他们撰写论文或所谓的科学巨著,他们在这些著作里对一切提出怀疑。什么都不对了,如今的一切应该来个改变!最近,据说在一玻璃杯水里就可以放养非常小的动物,这些动物过去从未见过;据说梅毒是种很普通的疾病,已经不是上帝的惩罚;据说上帝创造世界不是用七天,而是用千百万年,倘若他真是创世者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野人;我们错误地教育我们的孩子;地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圆,而是上方和下方扁平,像一只西瓜--仿佛这很重要似的!在每个领域里,人们都提出问题,进行钻研、探索、观察和试验。光说事物是什么和怎么样,已经不够了,如今一切都必须加以证明,最好是通过证人、数据和某种可笑的试验。狄德罗、阿朗贝尔、伏尔泰和卢梭们,还有其他作家--甚至教士和贵族也在其中!──他们的确已经做到,把他们自己背信弃义的不安情绪、对不满津津乐道的情趣和自己对世界上一切的不满,一句话,把占据在他们脑袋里的乱七八糟的思想扩展到整个社会。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一派狂热病似的忙碌景象。男男女女都在读书。教士们蹲在咖啡馆里。若是警察进行干预,抓了这些高级坏蛋中的一个并把他投入监狱,那么出版商们就大声疾呼,递上申请书,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和女士们就施加他们的影响,直至警察在几周之后又把这个高级坏蛋释放,或是把他流放到外国,而他在那儿又可以不受阻碍他撰写论战性的小册子。在上流社会沙龙里,人们仍然在无休止地谈论着彗星的轨道、考察探险活动、杠杆力冲顿、运河的建造、血液循环和地球的直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