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别人不一样,皮特,你很特别。你看你在琴键上弹奏出多么美妙的音符呀,它们是从某个地方来的,从你自己身体里某个美好的地方来的。你是一个小天使,明白吗?也许某一天你也会听到那个声音。”
“但我不想听到什么声音,妈妈。爸爸说那是疯话,别人听到了会把我关起来的。”
我母亲用双手捂了捂我的耳朵,抚过我的眼睛,然后温柔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疯狂是把生活当作没有尽头那样来过,皮特·哈珀。你要学会承认它,并好好利用它。别怕,当你召唤它的时候,它一定会来的。”
当你召唤它的时候。
“需要一杯葡萄酒吗?”
当你召唤它的时候。
“你在听吗,哈珀先生?”
我睁开眼,确切地说是醒过来,因为我看似睁着的眼,实际上已经闭上了。我看到奥洛克女士正端着酒瓶要往我杯子里倒酒。
“我问您还需要葡萄酒 吗?”
“不,”我说,仍然在试图从记忆中清醒过来,“不用了,谢谢,我已经足够了。”
吃过甜点,我感到有些疲倦,同时也厌烦了劳拉,她的出现让我无法好好同里奥和玛丽聊天。我坐在壁炉对面的沙发上喝茶。劳拉端着茶杯,站着称赞玛丽的画,她问玛丽什么时候能为镇里的女人们开一个绘画培训班。
“其实我也是自学的,”玛丽说,“所以我并不是好老师呢。”
劳拉做出失望的表情。她说,她想要玛丽的一幅画挂在自己的客厅里。
“如果您想要的话,玛丽可以给您画一幅肖像。”里奥说,“她除了擅长画风景画,还是画人物肖像的高手咧!”
“真的吗,玛丽?”我问她,“如果我早些知道的话,我早就跟你要了!”
“好的。过去我以画画谋生,”她说,“在里奥工作的酒店里给一些客人画画……”
“她还给弗朗索瓦·密特朗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1916年10月26日—1996年1月8日),法国左翼政治家,曾任法国社会党第一书记和法国总统。的夫人画过,我可没开玩笑。”里奥仿佛是她谦虚的妻子的最佳营销师,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还有比利·克里斯托比利·克里斯托(Billy Crystal),1947年3月14日生于纽约长岛,美国演员、制片人。,他付了半栋房子的钱咧!”
“但是这些都画的是爱尔兰,”劳拉看着墙上的画说,“你没有其他国家的画了吗?”
玛丽笑着摇摇头。
“大部分画我都在路上送人或者卖掉了,一幅都不剩地到了爱尔兰。您看,现在家里都已经放不下了,我在想着捐一些给教堂。”
喝完茶我开始打哈欠。风暴已经不再轰隆隆作响,房里的灯也有好一会儿没受闪电的影响而熄灭了。劳拉再一次提到了钢琴,虽然我心里快要抓狂,但我清楚她一定还会试图劝说我。我该趁这个时候回家。我起身向大家抱歉,自己在大周五晚上像个鼻炎患者似的打哈欠。
劳拉这时说她很快会在家里做一顿晚餐,邀请我去做客。“您的孩子们来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一起乘弗兰克的帆船出游。”
我出于礼貌接受了她的邀请,并跟玛丽道了谢,然后穿上外套。里奥陪我出门。
雨已经停了,风却依然很大。里奥醉醺醺地点评奥洛克夫妇,说他觉得每次跟他们在一起时都像是被审讯的犯人。
我笑了笑,说我感同身受。到车旁,我看到里奥抬头怔怔地望着天。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片巨大的乌云朝岸边飘来。在月光的映衬下,乌云的轮廓十分清晰,就像一块又肥又大的黑色蛋糕,直径大约1.5英里,乌云下盘旋着不断形成又随即消散的小旋风。
“哎呀,看起来不太妙。”我望着天说。
“是呢。你最好趁那块东西爆裂开来之前赶快回去,”里奥说,“你确定不再待会儿了吗?”
我看了看笼罩在地平线上的那片乌云,就像马上要大发雷霆的天神,盘踞在两分钟后我要去的“比尔之齿”的上空。
别出门,皮特。
可是,如果夹着尾巴回到屋里,我该如何面对奥洛克夫妇?难道跟他们说:“我再待一会儿吧。岸上有一大片云,今晚我有不好的预感。我给你们讲过关于我家族预知未来的事吗?”
今天晚上,别出门。
我又想起了我的舅舅文森特和他的扣子。我应该找个借口说今晚不来的,或者如果幸运的话我的车发动机坏了,再或者里奥坚持让我留下来,也许……
“不了,我觉得如果我抓紧的话,我应该能在那片云赶到之前到家,”我拍拍里奥的肩膀说,“保重,朋友!进屋去吧。你的新朋友还准备了一大堆问题等着你呢!”
里奥扑哧一笑。我跳下门廊的台阶,一路从花园跑出来钻进车里。里奥仍站在那里等我发动汽车。我插进钥匙旋转阀门。这辆沃尔沃有时会罢工,有时在暴雨天气里还会漏电。然后可能我的朋友会坚持要我留下来过夜……
可是引擎一次就启动了。
3
狂风大作。我沿着狭窄的石子路慢慢驶上沙丘,两吨重的沃尔沃V40在风中轻得像一张纸,车的前灯像两把光剑刺破黑夜。我尽量注意道路右侧边缘,因为随着离里奥的房子越远,离“比尔之齿”越近,公路坡度不断增加,逐渐变成了边缘只有杂草作为防护的陡坡。
头顶上,伟大的暴风雨女神已经开始怒吼。我用力踩油门。当暴风雨女神开始歇斯底里地咆哮,不断地朝地上喷射雷电时,我可不想继续停留在路面上。我的车攀爬上山坡到达山顶时,眼前的一幕让我不得不狠狠地踩下了刹车。
一根粗壮的大枝丫横在马路中间。
可以看出是“比尔之齿”山顶上的那棵粗壮的老榆树上的一根枝丫。我注意到树梢已经发黑,还冒着烟,应该是闪电将它从树上劈断,之后飓风在两小时之内将它推到了路中间。
我伸长脖子透过挡风玻璃向上扫了一眼。那块黑乎乎的大蛋糕已经开始旋转,盘旋在我车子的上空。它的中心闪耀着光,雷声阵阵,像一个被人类惊扰了睡梦而轰隆隆咆哮的巨人。
如果开的不是沃尔沃V40,而是里奥那辆路虎,我绝对会这么做:挂低挡从上面碾过去,第二天早上再回来用斧头把它清理干净。但我这辆旧车的低底盘承受不了,这么做一定会爆掉一两个轮胎。而且奥洛克夫妇晚些时候也会经过这条路,他们也许不会这么幸运提前发现它。
于是我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一件事。
我跳下车,但立马意识到这很危险。我了解到的有关雷暴的知识告诉我不应该待在那里:站在一个小山顶上,旁边有一棵树,我的头顶还悬着一团乌云。
今晚不行,皮特。
我听说在雷雨天里待在封闭的车(或飞机)内就没有危险,因为电流从车辆表面经过并不会影响到车辆内部。也许绕着车走一圈也没事呢?见鬼。来吧,挺起胸脯,像个男人,绝不要因为那些冒失的蠢话丧失作为男人的尊严和自信,哪怕代价是死亡。
我瞄了一眼那根残缺不全、冒着黑烟的老榆木,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不像壁炉或烧烤的味道,而是灯泡或旧的电缆烧焦的味道。我想起我女儿贝阿特利斯在她四岁时把手指插进了插座,当时所有的灯全部熄灭,当我们在客厅找到她时,只见她的眉毛头发都竖起来了。那味道闻起来就跟今天的一样。
乌云在我头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我最后一次抬眼看,我可以看到巨型乌云母体腹中的光亮。
闪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来吧,早点结束这一切吧!
我走近树枝,抓住它的一端,发现比预料中还要重许多。我像搬巨大时钟的指针那样拖动树枝,朝公路边缘走去。海岸上已经完全黑了,只能依稀看到白色的浪头在沙滩上涌动。
我把树枝拖到和马路完全平行了。这就够了,我放手让它重重地砸在地上,在牛仔裤上擦擦手,然后径直往车走去。突然,我注意到周围有什么笼罩着我。
是光。一大片光。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开车门前不小心打开了车的雾灯,但是眼前的光突然间变得非常明亮,甚至过于明亮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有什么东西流遍我的全身,一阵酸麻传遍我的脖子和背,一路传到我的手心。我看了看手,手臂上每根汗毛都直立着,像刺猬身上的刺。好像有人在我头上放了一块巨大的磁铁……
就在我头上……
我抬头向上看了看。只见蓝色的旋涡快速旋转,就像一分钟转一千次的碟片。闪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
我感到太阳穴一阵疼痛,明晃的车灯也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我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回到车里,但失败了。我感到有东西咬伤了我的身体,我的脸、肩和腿。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摇晃不停,然后飞了起来。
仿佛千万吨重的保险柜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把我砸得粉碎。我扑通跪倒在地,紧接着像有千万吨炸药在我的体内爆炸,我的耳朵听不到声音了,一切变为一片空白。
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同时感到自己正在缓缓倾倒,静静等待身体撞向地面,但是,我却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4
我睁开眼,感到极度恶心。我在哪里?要去哪里?四周在晃动。
“快看!他睁眼了!”我能辨别出那是玛丽的声音。
我们在一辆车里,车子正全速前进。
“玛丽!停下,我要吐了……”
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强忍住,摸到门把,推开门开始呕吐。
其他门也开了,我听到一串脚步声向我靠过来。
“后备厢里有瓶装水,还有纸巾,拿一些过来。”
有只手在拍着我的后背。
“好了年轻人,全吐出来就好了。”
我们的车后面跟着另一辆车,开的车灯照亮了我在沥青路上刚完成的涂鸦作品——里奥家晚餐里的通心粉、牛排、红酒。
有人递给我一瓶打开的水,我喝了一小口,感觉好些了。有人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擦了擦鼻子和嘴。纸巾上有一股清香,我大声说了句“谢谢”。
我尝试着睁眼,却感到眼皮无比沉重,像一只年迈的乌龟。事实上我感到整个身子都像科隆群岛的老龟,至少有一百岁那么老了,枯瘦干瘪。
“他醒了吗?”传来弗兰克的声音。
“好像是的。”里奥说。
我用力睁眼看他们,却只能模糊地看到轮廓。
“发生了什么?”我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声音。
“你昏迷了一阵,皮特。不过现在没事了。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
“去医院?”我说,“你在开玩笑吧?”
“一点也没开玩笑。我们猜你被闪电击中了。不过现在你恢复了知觉。还有几分钟就到了。”
我不记得在车里待了多久,因为我又昏了过去,之后就只记得到了医院正厅(后来知道是邓洛伊社区医院),我被里奥和弗兰克架着进去。不一会儿几个护士从值班室走出来,把我平放在担架上。我被抬着在走廊里移动,玛丽抓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
没事的,皮特。一个声音说。
我闭上眼,再度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