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法医,看惯了人间生死,看惯了社会阴暗,但是看到这一具尸体,我的心里还是为之一震。

普通人看尸体,只会注意到尸体的全貌,法医看尸体,最先看到的是尸体的损伤。和师父的判断一样,女孩的颈部有一条深深的索沟。但是并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被勒死的人眼球突出,舌头伸出,死状恐怖,这个女孩真的像是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安静而柔弱。她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下巴贴着膝盖,穿着和网络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虽然人死后的面容和生前会有一些差别,但是学过人像鉴别学的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就是赵雨墨。

此时的尸体尸僵已经缓解,在市局王法医的帮助下,我们把尸体从皮箱里抬了出来,平放在已经铺好的塑料布上。抬动尸体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尸体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探头一看,是一粒粒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大宝和林涛也已经到了现场,大宝戴上手套,从箱子里捡起一粒,一边端详一边说,“这是蛆卵?也太大了吧?而且这个天气,不至于…”

我白了大宝一眼,说:“傻呀,这明显是米。”

“米?”大宝惊诧地反问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个箱子原来是用来装米的,所以箱子里还有一些剩余的米…”

“你见过谁用行李箱装米的?”大宝拿着那粒米凑近了观察。

“没。”我摇了摇头,“但除了这种解释,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这事好像有点儿耳熟,”林涛也加入我们的讨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好像米和殡仪之间有什么关系。”

林涛一来,警戒线外的女生们就开始看着他窃窃私语,眼神里都是满满的花痴样,真是让人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不管是什么传说,你得给我们搞清楚。”我对林涛说,林涛点点头。我简单地查看了下尸体,说:“这里有风,别损失了什么物证,把尸体拉去殡仪馆吧。你们刚才有什么发现吗?”

林涛摇摇头,有些无奈:“这里的地面条件差,皮箱质地粗糙,很难获取物证。”

“那只有从皮箱的来源查起了。”齐支队长说。

伴随着支队长的命令,我们坐上了赶往解剖室的车,离开了校园。

解剖室内,赵雨墨背着双手,躺在台子上。

“衣着整齐,而且干净。”我和大宝将赵雨墨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摊开在一张展开的塑料布上。我问大宝:“这说明什么问题?”

“一是遭受性侵害的可能性不大,二是作案现场应该是室内。”大宝说完顿了顿,接着说,“她失踪的时间是八月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这两天全省都在下雨,如果她是在室外被摁压在地面上,衣服就会被弄脏了。”

我笑着说:“看来我在专案组浪费时间的这一上午,你是做了功课啊。其实我一直就认为她是在室内被杀的,不然从室外再运回室内太麻烦,凶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赵雨墨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现场看尸斑,比在照片里清晰得多了。师父此前的分析没错,凶手在赵雨墨死亡四五个小时后,把尸体放置到马桶边,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她,直到四十八个小时后,尸斑稳定,不会重塑,才将她装进了箱子。

“嗯,赵总收到照片的时候是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按照这个推断,赵雨墨应该就是在二十一日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死亡的。二十三日的晚上,凶手才将赵雨墨装进了皮箱。二十四日的早上,皮箱就出现在了校园里。”大宝一边听我分析,一边算着时间,“这时间安排还真是紧凑啊!”

赵雨墨的颈部有一条在颈后交叉的索沟,切开颈部皮肤,发现索沟下方的皮下组织和肌肉内都有片状出血,这是生活反应。加上甲状软骨骨折,基本可以断定她死于勒颈。

下面的工作是残忍的,我们要将这个美丽的女孩一层层地剖开。

我们通过检查内脏瘀血、颞骨岩部出血等征象,确认了她死于机械性窒息,还在她的腰部发现了一处出血,这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因为她背部受压,可能是有人坐在身上,也可能是有人用膝盖顶住了她的腰部。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再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凶手的动作太干净了。

检验完赵雨墨的会阴部,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浮现出“云泰案”中几名死者的样子。不过赵雨墨没有被性侵,这应该和“云泰案”没有什么关系。

接下去就是开始按照惯例缝合尸体。当我们缝到肚脐以上时,灯光一闪,我仿佛看见了点儿什么,赶紧说道:“大宝,看,这儿有异常!”

3

赵雨墨的右侧胸腹部隐约可见一道红色的印记,一直延伸到了她的乳房上。

这道印记非常不明显,几乎难以辨认。我找来酒精棉球,耐心地反复擦拭。

酒精可以使一些不明显的生前印记显现出来,这道红色的印记逐渐清晰,大约有三十厘米长,准确地说,这不是一道印记,而是一个“十”字形的印痕,只是横着的那一道短了一些。

“这是条压痕。”大宝说,“颜色不清晰,应该是濒死期形成的。”

“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这里有一条压痕。”我说,“我们推断了死者是在室内死亡的,又是俯卧位背部受压,只要那家不是水泥地面,地板的痕迹就应该会印在她的胸腹部。只不过没想到有这么明显。”

缝合完尸体,我蹲在地上的塑料布旁,重新逐件检查赵雨墨的衣服。

直觉和运气让我发现了赵雨墨牛仔裙的异常。

牛仔裙的右后侧有一个暗口袋,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这口袋有些鼓鼓囊囊,于是我用手指撑开了口袋的边缘,用强光灯一照,竟然发现里面有一些黑色的痕迹。我迫不及待地把口袋内衬翻了出来。

“堂兄威武!”大宝惊讶地叫道,“这是三个指头的指纹啊!不过,这不一定和本案有关吧?”

“谁会来摸她这个明显不会装东西的口袋?”我说。

“那也不一定,这个指纹是黑色的,应该是沾了油墨之类的东西,说明这个人的手很脏。”大宝说,“这种身份的女孩怎么可能被这么脏的人摸口袋?只可能是小偷嘛。”

我点点头,大宝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不管怎么样,先送去林涛那里让他固定备存下证据吧,说不准以后能用得上呢?”

回到专案组,看到大家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侦查依旧处于僵局。我介绍了尸检情况,除了断定赵雨墨是二十一日死亡、在室内被杀、死于窒息以外,没法再提供更多的线索。大家接着讨论案件的性质,很快就起了分歧。

“如果真的是绑架案件,那么凶手完全可以拍一张赵雨墨活着的照片,或者拍段视频,那比杀死她以后再拍照风险小了很多,”齐支队长说,“所以我觉得凶手的主要目的还是杀人,绑架很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当然,顺手拿到几十万也不是坏事。”

“我倒是觉得绑匪的目的还是钱,可能他没有什么经验,没有能力控制住赵雨墨,临时起意杀了她,他之所以要把赵雨墨扶起来坐着拍照,就是为了伪装她还活着。”我顿了顿,“我发现有人翻动赵雨墨的裙子口袋,当然现在不敢肯定是不是和本案有关,但是如果有关,那么就是侵财。”

“至少可以确定是熟人作案吧?”齐支队长说,“这么果断撕票的,通常都是熟人作案,况且,如果不是熟人的话,赵雨墨怎么会去别人家里?”

“如果犯罪分子是为了钱绑架,那么真不一定是熟人。”我说,“之前你不是也推测过可能会是诱骗吗?”

齐支队长摇了摇头,说:“这赵雨墨都二十二岁了,又是大晚上的,没那么容易被骗吧?”

“现在的女孩,胆大,还真说不准。”我说。

“如果不认识,犯罪分子怎么会知道她家有钱呢?”

这个问题确实问得我有些犹豫,我说:“我猜,可能是从穿着打扮看出来的。赵雨墨的上衣是香奈儿的,裙子是迪奥的。可能她身上还有些金银首饰,只不过被绑匪拿走了。”

“你还懂这些。”大宝嬉笑道。

“铃铛比较喜欢对着这些品牌流口水。”我无奈地说。

“那也得是识货的绑匪吧。而且,穿得好的,可能是有钱人,也有可能是二奶和小三啊。”齐支队长说,“如果是二奶小三什么的,还真不一定能绑出什么钱来。”

眼看话题就要跑偏,主办侦查员回来了。

“经过调查,赵雨墨的男朋友黄钟音有重大作案嫌疑。”侦查员说,“有人看见当天下午五点多,赵雨墨在黄钟音家楼下和他拉扯、吵架。”

“我就觉得是他!”齐支队长说,“首先,我认为是熟人,绑架只是个伪装;其次,把那么大个箱子运进学校,又要避开监控,只有开车进去了,对了,黄钟音有车吗?”

“有。”侦查员说,“他是中达公司的白领。”

“传唤他。”齐支队长说,“一方面布置外围调查,一方面办手续,搜查他家。”

大家应声开始收拾桌上的本子。我耷拉着头,看来是我推断错了。

黄钟音的家在十三层,我们去的当天,电梯还正巧坏了。我和大宝对看一眼,只能进了楼梯间。等到了黄钟音家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全都累得喘不上气了。

进了门,我四下看了一眼,扶着墙,喘了两口气,说:“奶奶的,白爬了,又得下去。”

“下去?”大宝也还在喘着,“堂兄你抽风了啊?什么意思?怎么就白爬了?”

“你才抽风呢,”我说,“我们尸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死者胸腹部有‘十’字形印记,所以现场应该有十字交叉的地板砖。”

黄钟音的家里确实没有十字交叉的地板砖,客厅卧室都是木地板,交缝处是“H”形,就连卫生间厨房的地板砖都是菱形的。

“可是他家的卫生间地板真的是白色的,和照片上的一致啊。”大宝急了,“那个,说不定不是摁在地上呢?也可能是在某个有十字交叉的地方,比如,比如…”

我看大宝满屋找十字交叉形的平面,赶紧拉住他,走到卫生间,指着马桶说:“你看,关键是马桶不一样啊。”

照片中的马桶盖是塑胶制作的,没有光泽。而现场的马桶盖是用锃亮的塑料制作的,显然是有很大的区别。

大宝低头看看照片,又抬头看看马桶,叹了一口气,说:“堂兄,服了你了,连马桶都有研究。”

“不管凶手是不是他,至少现场不是这里,收队吧。”我正式宣布。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专案组,发现专案组的侦查员同样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区监控显示,黄钟音当天确实一个人在家。”侦查员说,“他的嫌疑排除了。据他说,当天下午他和赵雨墨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了争吵,他开始想拉住赵雨墨的,但是赵雨墨脾气上来,硬是走了。这个黄钟音也是个脓包,自己躲家里哭了一夜。”

“那这个赵雨墨,性格怎么样?”我问。

“黄钟音说她就是典型的富家千金的性子,很高傲,喜欢欺负人,也喜欢炫耀。”侦查员说,“我们看了监控,也证实赵雨墨当天离开黄钟音的时候穿的就是现在这身衣服。”

案件再次陷入了僵局。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案件仍然没有任何头绪,我的情绪也跌到了谷底。我没有心情回家休息,就打算去自己的办公室里加班,整理整理今年没有破的命案,为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的命案督导工作做准备。

经过林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灯亮着。

“一个人又寂寞难耐了?”我没敲门,进屋拍了拍林涛的肩膀。

林涛头都没回,正在一堆电脑文档中寻找着什么。

“那个米和殡仪的传说,我总记得好像在哪一起案子里看到过,”林涛一边搜索着一边跟我解释,“奇怪的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反正也睡不着,就再来找找看呗。”

“我还以为你睡不着是因为想女人了。”我坐在林涛对面的椅子里,调侃着,“喂,你不会真的对男人有兴趣吧?别对我有非分之想哦。”

“去,去,我对你堂妹有兴趣也不会对你有兴趣。”林涛推开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屏幕,“等等,靠,终于让我找到了!”

真的有这样的先例?我也激动得跳了起来,再顾不上调侃他了:“什么情况?”

“看,这是三年前的一起案件。”林涛说,“湖东县的一个护林老头在自己的房子里被人杀害,尸体的周围就有很多米,当时我们都认为是死者和凶手搏斗过程中打翻了米缸。破案后,凶手交代米是他故意撒在尸体周围的。”

“为什么要撒米?”

“我当时也很好奇,后来才听说,他们当地有个风俗,准确地说,不是风俗,是封建迷信。他们相信,人死之后,把米撒在尸体周围,就能让灵魂无法出窍,这样鬼魂也就无法报复凶手了。”

“真是荒诞。”我笑着说,“不过我喜欢,请示专案组,转战湖东。”

第二天一早,作为先头部队,我和几位同事先去了八十公里外的湖东县,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专案组的其他人在齐支队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全部赶过来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我惊讶地问,“押宝吗?万一是误判呢?”

“不会的,”齐支队长信心爆棚,“昨天我问了一下,赵雨墨不会开车,赵总也没有给她配车,如果她真的要来湖东,肯定要坐汽车站那种长途的士,就是凑三四个人包车的那种。这种富家女,是不可能坐火车或者大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