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心头一酸,见他眉头紧锁,很是忧虑的样子,干脆伸手揉了揉潮生肉乎乎的脸颊。

  潮生哎呦哎呦的叫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娘、娘,我大了,不能揉。”

  见他被自己揉得眉目间再无忧色,沈澜这才将他搂在怀里,细细教导:“潮生,如果今天因为官僧是知府儿子,你就要时时刻刻让着他,连挨打都不还手,那么来日,官僧遇到了巡抚的孩子,官僧是不是活该挨打?”

  潮生想了想,摇摇头:“要是巡抚孩子不讲理,那也不行的。”

  沈澜笑道:“这便是了,潮生,做人做事需不媚上,不傲下,中正平和。”

  潮生点了点头,好奇道:“那娘,要是巡抚孩子不讲道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那就帮他讲理。”官大一级固然能压死人,可这天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总有政敌,总有起落。

  便是沈澜初初起家那会儿,不是没碰到过欺凌她的地痞恶棍、贪官污吏。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能送钱的送钱,能拉拢的拉拢。

  她一个女子,一面传播仁善之名,一面又要立威,还曾下令处决过数个劫掠粮食、奸淫妇女的恶棍。

  沈澜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摸了摸潮生的额头。她希望潮生快快乐乐的长大,又怕他不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潮生挥舞着小拳头,笑嘻嘻道:“就好像我打官僧那样。”他把官僧打疼了,官僧最近都不敢来招惹他了。

  语罢,潮生又笑嘻嘻问道:“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顽啊?”

  沈澜从不糊弄潮生,认真道:“外头乱糟糟的,矿监税使来了不过几日,便带着一帮爪牙说要在武昌开征店税,当天就有数千商民聚众鼓噪,泼脏水、砸砖头,还有扔烂菜叶子呢。”

  潮生想了想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捏着鼻子嫌弃道:“那帮恶棍,得多臭啊!”

  “外头乱糟糟的,潮生这几日便待在家中,不要出去,可好?”

  潮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蹭蹭沈澜的脸,忧心道:“娘,外头好危险呀,你也不要出去了。”

  沈澜点了点头,这才将潮生放下,任他跑到榻上,玩厌了鲁班锁,又去翻连环画。

  见潮生翻阅地专注,沈澜便也继续看起书来。

  安安静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沈澜再度接到了武昌知府夫人的邀帖,随行而来的还有上回来过一次的余嬷嬷。

  对方这一回到底没那么嚣张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笑问道:“沈娘子这身子可是大好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况且三番两次来邀她,恐非好事。沈澜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吃了药便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罢了。”

  余嬷嬷叹息一声道:“我家夫人邀不到沈娘子,也是可惜。”

  “四时俱有好风光,春日宴……咳咳……我赴不了,待到夏日芙蕖宴,我必去。”语罢,沈澜又以手握拳,掩在嘴侧咳了两声。

  见她咳得这般厉害,余嬷嬷为难道:“不瞒沈娘子,我家夫人还邀了好些个商户人家。”

  沈澜一愣,难不成是她想错了?此番宴会,是因为矿监税使来了,各家商户不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便遣了自家夫人去赴宴。

  “既然如此,若我晚间服了药,能好些,明日便去赴宴。”沈澜到底松了口。若能在宴席上交换些消息也是好的。

  见她答应,余嬷嬷笑了笑,告辞离去。临行前,惯例带走了些香秔米、西洋布、小龙团之类的赔罪礼。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未曾带走春鹃,只叫她留在家中理事,看护着潮生,自己带着秋鸢和两个健妇、两个护院赴宴。

  武昌富庶,数年前某一任知府曾在衙门内修筑过一座藏春园,此次宴席便设在这藏春园内。

  只可惜战乱频频,武昌知府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这藏春园便渐渐破败下来,只修葺了一部分,用于知府夫人待客。

  今日,沈澜穿着挑边白绫袖衫,一条天水碧缠枝纹潞绸罗裙,云鬓缀着些米珠钿,斜簪了一根流云灵芝錾银簪。

  她一路穿朱门,越绮户,立于亭前时,清丽似潋滟风荷,秾艳如春醉海棠。

  刚入亭中,亭中七八个女子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果真美貌。”

  “美貌有何用?听说是招赘了夫婿,奈何逃难路上死了。”

  “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外头人还喊她什么沈娘子呢。”

  ……

  七八个女眷倒也不是指指点点,只是时不时看她两眼,再窃笑几声罢了。

  如此这般,若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只怕已捱不住了。

  可沈澜浑不在乎。相反的,她虽平日里多与男子交游,不曾见过粮商们的夫人,可此情此景,她已知不对。

  这帮人蓄意将她骗来,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处,沈澜面不改色入得亭中,向上首的知府夫人庾秀娘屈膝行礼。

  庾秀娘只端起茶盏,悠哉悠哉啜饮着,也不理她。

  沈澜洒脱一笑,起身入座。她这般样子,倒叫众人一时愕然。

  庾秀娘端着茶盏,暗自气闷,想给的下马威没给成,心中越发恼怒,张嘴便斥骂身侧的丫鬟:“没规矩的东西,我叫你起来了吗?!”

  那丫鬟原本是立在她身后布菜的,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缩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沈澜心知这是指桑骂槐呢,便佯装听不懂我,还好心劝道:“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夫人与她计较什么呢?”

  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庾秀娘冷下脸来,指了指身侧余嬷嬷道:“沈娘子不晓得,这余嬷嬷原是京里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被我请来教导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她为人最是懂规矩。”

  沈澜心想,什么请来,恐怕是京都城破,这位余嬷嬷逃难来的湖广罢。

  她正想着,却见那余嬷嬷上前两步,抬手狠劈了地上的丫鬟一巴掌。

  满亭针落可闻,小丫鬟半张脸肿得老高,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庾秀娘这才悠哉悠哉,对着沈澜道:“没规矩的东西,便是这般下场。”

  沈澜心有不忍,暗道这庾秀娘的性子怎得如此骄横,倒与那官僧如出一辙。她心知肚明不过是方才那个下马威没给成,这会儿庾秀娘借题发挥罢了。

  “夫人说的是。”沈澜顺从道。

  见她低了头,庾秀娘亲亲热热地牵起沈澜的手,笑盈盈为她介绍身侧七八个女子。

  这个是哪哪的知县夫人,那个是经历、推官夫人……

  沈澜眨眨眼,全是庾秀娘的下属啊。

  “这位便是湖广大名鼎鼎的沈娘子了。”庾秀娘说罢,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沈娘子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了,还得苦苦的守着。”

  底下众人纷纷附和。

  “可怜啊。”

  “夫君去得这般早,留下孤儿寡母。”

  “一个女人,苦捱着,好生受罪。”

  人人都知沈娘子与她那死了的赘婿情谊甚笃,这会儿被人戳了伤疤,只怕要心疼死。

  众人嘴上哀叹着,笑盈盈抬眼去望沈澜,却见她翠眉颦蹙,哀愁不已,竟好似西子捧心,格外惹人怜爱。

  沈澜顺势取了帕子遮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假哭了一会儿,方才道:“实在是失礼了,提及亡夫,我心中悲痛难忍。“

  众人正要看她笑话,却见沈澜哽咽道:“眼前欢宴,亡夫却在地下孤零零一个人,我哪里还有脸面赴宴呢?还望诸位夫人恕罪。”说罢,起身离席而去。

  众皆惊愕。庾秀娘傻了眼,赶忙起身道:“沈娘子且住。”

  沈澜暗自叹息,回身望去,却见庾秀娘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又笑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正要向沈娘子赔罪呢。”说罢,吩咐丫鬟端了一杯茶要给她致歉。

  沈澜疑心庾秀娘这是见软刀子刺她不管用,又见她匆匆要走,便要上硬办法了。

  沈澜瞥了眼那茶盏,盖子还盖着,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否下了药,便只打算接了茶盏,放下不吃就是了。

  谁知那丫鬟不知怎么的,直直往前冲了两步,大半杯热茶泼出来。

  沈澜是坐着的,一半袖子还被庾秀娘拉着,躲闪不及,只转过头去,又抬手拿左胳膊一挡。

  热气腾腾的茶水,刺啦一下,大半泼在沈澜胳膊上。

  “你们做什么!”秋鸢又急又气。一旁的余嬷嬷也慌了神,差点叫出声。

  剧痛袭来,沈澜顾不得众人或愕然,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匆匆起身。

  这亭子旁有一泓小溪,沈澜卷起一截衣袖,只忍痛将半截胳膊泡在流动的溪水中。

  “哎呀,可是烫着了?”

  “怎得这般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胳膊。”

  “狗奴才!叫你奉个茶也不会!”

  身后传来庾秀娘打骂奴婢,众人或许有些不忍心,奈何不敢违逆了庾秀娘的意思,便也只好低头不语。还有几个捧着庾秀娘,又有几个惊诧沈澜竟将衣服撩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胳膊。

  身后一片乱麻,沈澜厌恶至极。庾秀娘作为一个母亲,不好生教导官僧道理,竟还觉得官僧挨了打,她便要出面替官僧打回来。这才想出个先羞辱她,再毁她容的主意。

  果真是熊孩子必备一个熊家长。

  “夫人,你怎么样?”秋鸢都快急哭了。

  “快快!这里有药膏。”庾秀娘打骂了一通丫鬟,即刻吩咐丫鬟去取烫伤膏。余嬷嬷见状,匆匆去取了膏药来递给沈澜。

  沈澜哪里敢用庾秀娘的膏药,生怕里头掺着什么,宁可用流动的溪水冲足了两刻钟。

  “不必了。”沈澜忍痛,轻声笑道,“我皮糙肉厚的,溪水一冲便是。”

  庾秀娘见她疼的额头都是细汗,连鬓发都沾湿了,心满意足道:“你自己不用我这膏药,若是留了疤,可不要来怪我。”

  沈澜见她眉眼之间颇为得意的样子,强忍着怒气道:“不会的。”

  见她似忍气吞声,咽下了这口气,庾秀娘方才笑盈盈起身,继续宴饮,也不管还在溪水中泡着的沈澜。

  “这帮人怎得这样!”秋鸢气狠了,急得直跺脚,“夫人,我们快快回去罢!府里有膏药,这溪水里泡着哪里有用呢!”说罢,便要扯了她回去。

  “不急。”沈澜摇摇头,只兀自在溪水中反复浸泡胳膊,任由流水冲洗伤处。

  三月春水尚寒,两刻钟后,待沈澜提起胳膊查看伤处时,半条胳膊冷冰冰的,都快冻麻了。

  索性那热茶是隔着一层衣衫的,加之沈澜处理及时,胳膊上倒并未红肿。

  沈澜松了口气,若真大面积烫伤发炎,高烧会死人的。

  见她起身,亭中宴饮一停,庾秀娘关切道:“沈娘子如何了?”

  沈澜看了看她,便对着她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劳烦夫人关怀,已无大碍了。”说罢,又看看正午的太阳,面不改色道:“天色已晚,我便先告辞了。”

  庾秀娘心满意足,也不再留她,任由沈澜出了府去。

  待宴席散去,余嬷嬷跟着庾秀娘离去,却假借帕子落在亭中,避开众人,匆匆折返,入了小亭外侧的假山石内。

  那假山石内竟靠着一个青衣直缀,面白的中年男子。一见余嬷嬷进来,他便匆匆问道:“伤的可重?”

  余嬷嬷自然知道他要问谁,便摇摇头:“看过了,不过些微红肿,决计不会留疤。”

  那男子责怪道:“怎得这般不小心!”

  一提及此事,余嬷嬷也心头火起,斥骂道:“哪里晓得那庾秀娘,自家儿子挑事挨了打,她便要去毁了旁人的容貌,果真毒辣!”

  那男子叹息道:“好在无事。”

  余嬷嬷也庆幸不已,匆匆问道:“你也见了,如何?”

  “好好好!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绝色。”那男子一回想起方才美人,只痴痴梦梦道。

  余嬷嬷见他那副呆样,心中不满道:“你这呆子,见了新人忘旧人!”

  那太监连忙搂搂抱抱去哄她,一叠声道:“好姑娘”、“娇娘莫与我置气”

  余嬷嬷这才嗔他一眼,缓了神色:“可够你去献给王大珰?”

  男子满心喜色,连连点头:“够了够了。”语罢,又笑道:“娇娘,你放心,有了这般美人,你必能脱了奴籍,入宫做管家婆,俺也能博了王大珰欢心,得了好差事!”

  余嬷嬷冷哼一声。这蠢才哪里比得了当年与她对食的那太监。

  她原是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当年在京都,与府中太监对食,日子煊赫快活。谁知一朝京城破,与她对食的太监死了,她一路逃难来湖广,却被人卖进了知府衙门里,日子哪里有在公主府中顺心。

  她原想着攒够了钱,便回返南京,继续入宫伺候公主。谁知竟等来了矿监税使,自然要把住机会,先寻个太监对食,再回公主府快活去!

  两人又在假山里亲热了一通,余嬷嬷方才理了理衣衫,走了。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长公主是皇帝姊妹,不是女儿。

  2. 明代公主是很惨的,基本被太监和管家婆管着。《明代社会生活史》中举例写道:万历四十年秋天,神宗爱女寿阳公主,为郑贵妃所生,下嫁给冉兴让,相欢甚久。偶月夕,公主宣驸马入,而当时的管家婆梁盈女正好与她的“对食”太监赵进朝饮酒,来不及向她禀告,盈女乘醉打了驸马,并将他赶出府去。公主前来劝解,也被管家婆所骂。等到第二天公主入宫告状,却已落在太监与管家婆之后,所以最后的处理,仅仅是将梁盈女取回另差,而参与打驸马的太监则一概不问,反而驸马冉兴让被夺蟒玉,送到国子监反省三月。

第79章

  沈澜甫一上马车, 秋鸢便急匆匆从楠木药箱中取出白釉缠枝纹玲珑罐, 挑了些清凉的药膏以指腹抹开,润泽着沈澜的肌肤。

  秋鸢一面小心翼翼地抹药, 一面愤恨道:“夫人, 那知府夫人未免也太过放肆,哪里有这般欺辱人的。”大家好歹都要脸,便是看不惯, 也不至于要拿热茶泼人, 忒得恶毒。

  沈澜摇摇头, 反倒不在意这些,只是神色凝重道:“庾秀娘保不齐也只是一把刀罢了。”

  秋鸢一愣, 捏着罐盖,蹙眉问道:“夫人何意?”

  庾秀娘既然头一回只是遣了仆从上门, 说明那时候怒气还没那么大。若按照余嬷嬷回去给庾秀娘的说法, 沈澜给了赔罪礼,且已经责罚了潮生。

  按理, 小儿打架一事应当已经揭过,何至于还要两度宴请,就为了骗她上门受辱?

  思及此处,沈澜敏锐道:“是余嬷嬷居中挑拨。”不仅没提赔罪礼,恐怕还要说什么沈娘子口出狂言,辱骂官僧,乃至于羞辱庾秀娘及武昌知府的话,才会导致庾秀娘如此愤怒,眼看着言语无法羞辱她, 便做出拿热茶泼人这种过激行为。

  “可、可那余嬷嬷图什么呢?”秋鸢握着瓷药罐, 喃喃道, “夫人与她无冤无仇,何至于此?”语罢,又迟疑道:“莫不是第一次见面,夫人三言两语逼她低了头,这余嬷嬷心中不愤,携私报复?”

  沈澜摇摇头,只掀开车帘,吩咐车夫道:“小武,不回府了,改道去李心远府上。”

  说罢,这才拢上车帘,对着秋鸢道:“余嬷嬷便是真要挟私报复我,早不报复,晚不报复,为何偏偏在矿监税使来了没几日之后,骗我去赴宴?”

  沈澜说到这里,已是脸色发沉:“你可还记得,庾秀娘说过,余嬷嬷乃是宫中出身。”

  秋鸢神色凝重道:“夫人是说这余嬷嬷与矿监税使勾连上了?”

  沈澜神色点了点头,低声道:“方才你可看见了,我手臂受伤,余嬷嬷那神色,竟比我还焦急。若是挟私报复,何至于如此关心我的身体?”

  马车里针落可闻,良久,沈澜无奈道:“我被太监盯上了。”

  这个说法实在令人惊惧,秋鸢只觉脑袋一阵阵眩晕,身子骨冷得寒颤。

  半晌,她回过神来,惊惧道:“夫人,那帮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根的人玩弄起女子来,手段何其毒辣!”语罢,她强忍着惊惶,劝解道:“夫人,出去避一避罢!”

  沈澜脸色沉肃,摇了摇头。此前躲出去,是因为十余万乱兵过境之下她手底下几百个伙计民夫哪里挡得住?只能果断弃了大部分钱财去避祸。

  此番的矿监税使不同,还不敢像乱兵那般,见人就杀,保不齐尚有周旋的余地。

  “我若躲出去,留下的家业必被太监们糟蹋了去,这么多人的生计都没了。如今还未到绝境。避祸是最后一个办法。”沈澜低声道,“况且便是真要躲,我也得抽些时间,把留下的人安置好。”

  秋鸢叹息一声:“可要是太监们步步紧逼,那该如何是好?”

  沈澜笑了笑:“阉宦们的手段也就那么几种。玩阴的,骗我去赴宴,或是干脆遣了爪牙来店中闹事,逼我出门理事,趁机掳了我去。”只要带足了人手,再多加小心,少出门,沈澜便有信心躲过去。

  剩下值得忧虑的,便是对方耍横,强抢民女。沈澜思及此处,难免冷肃了神色,默然不语。

  待马车停在李府门口。沈澜即刻下车,叩开了李府大门。

  沈李两家素有龃龉,沈澜靠着仁善的名头发家,素来看不惯李心远霸占田产、殴打佃户的行径。李心远既不能容忍沈澜抛头露面做生意,又见不惯自己被她一衬,倒成了不仁不义的小人。

  然而再见面,步履匆匆的李心远将沈澜迎入花厅,又奉上宜兴茶,笑盈盈道:“沈娘子此番前来,可有事?”仿佛两家从无龃龉。

  沈澜也拱手作揖,笑道:“无有拜帖,匆匆赶来,万望李老爷见谅。”

  李心远摆摆手道:“哪里的话,沈娘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沈澜笑了笑,见花厅门窗俱开,四下无人,便不再与他寒暄,端起青白釉莲花纹茶盏,眉眼含笑道:“近来外头人人都在传,李家富甲湖广。”

  李心远心里一沉,这流言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好生毒辣。

  他心里想着,却拈须一笑,面不改色道:“沈娘子说笑了,我李家百余口人,也不过辛辛苦苦讨口饭吃罢了,哪里称得上富甲湖广呢?”

  沈澜搁下茶盏,笑道:“李老爷这话我是信的,只是不知道矿监税使信不信?”

  李心远心中沉甸甸的,只是碍于商人本色,不见兔子不撒鹰,干脆装傻道:“这与矿监税使何干?”

  沈澜明知他装傻,干脆挑明道:“李老爷,我不与你饶舌。你是个聪明人,打从你知道这流言起,只怕已将各路富商大户见了遍,在暗地里四处结盟,又洒了钱在朝中钻营,只盼着朝廷能将矿监税使召回。”

  她已将话挑得这般明白,李心远知道自己便是不认,她只怕也在心里认定了,便拈须笑道:“叫沈娘子见笑了,自保而已。”

  沈澜摇头道:“既是如此,这同盟可能算我一份?”

  李心远一时心头大爽,暗道你沈娘子也有来求我的一日,便故作惊讶:“哦?沈娘子这是怎么了?”

  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沈澜打心眼里厌烦。自然不会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只是笑道:“矿监税使这般肆无忌惮,难道会放过我沈家吗?”

  知道沈澜想结盟,李心远商人本色发作,趁火打劫道:“既要结盟,不知沈娘子是能出钱还是能出力?”

  此刻沈澜自己面临危机,钱与力出去了,只怕她连面前这关危机都渡不过去。况且出给李心远,那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沈澜笑了笑,淡淡道:“我出一个允诺。”

  李心远一愣,好奇道:“什么允诺?”

  “若你李家倒了……”

  乍闻此言,李心远勃然大怒。

  “我可庇护你李家两个孩子至成年。”

  李心远微愣,反倒沉默下去。半晌,方平静道:“沈娘子这是要空手套白狼?”什么都不出,就平白无故来蹭同盟的好处。

  沈澜却面不改色道:“李老爷,同盟结得再多,难道便一定能抵御矿监税使的侵夺吗?”

  这才是李心远沉默的原因。并不是整个湖广的商户串联,就能逼迫朝廷退步的。万一李家真被折腾的家破人亡。沈澜的允诺,便是李家的一条后路。

  沈澜轻笑道:“李老爷,我在湖广行商六年,其允诺,虽算不上价比千金,却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这话旁人不信,李心远信。沈澜手下人,若亡故了,不仅发放全部抚恤金,其父母妻儿,俱由沈澜来养。靠着信义,她一个外乡人方能撕下李赵两家嘴里的肉,生生将湖广二分天下变成了三足鼎立。

  “老夫自然信沈娘子一诺千金重。”语罢,又笑道:“只是沈娘子往日里不来,今日忽然上门,想来必是觉察到危机。既然如此,沈娘子又要如何保证,沈家不至于先于我们李家倒了?”要是沈澜先完蛋了,这个承诺毫无意义。

  沈澜面不改色道:“李家如今可比我危险多了。”

  这话是真的,李家的护院们已经在府邸周围擒下了好些个探头探脑、行迹鬼祟的人。

  “不过是赌一赌罢了。”沈澜笑道:“李老爷已有这么多个盟友,再多我一个难道不好吗?”

  倒也是。左右李心远也不吃亏。他思忖片刻,洒脱笑道:“既然如此,此后每两日,我等便通信一次,也好交换些打探来的消息。”

  语罢,又道:“按照同盟的规矩,若有什么事,便只管互相遣人求助。”这话说出来好听,真要实操,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可沈澜等的就是这句话,太监们玩阴的她不怕,就怕这帮人带着官兵强抢民女。她的人手囤积了一部分在洞庭湖,保卫粮食和上岛的老幼妇孺,哪里比得上李心远这种只惦记自家,专职的打手护院就有百余个的大户。

  哪怕李心远奸滑似鬼,只派出几个人探听消息,能替沈澜壮壮声势也好。况且真闹腾到强抢的那一步,距离民变也不过片刻之间。那矿监税使应当还不至于如此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