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愕然,薄怒渐起,只冷声道:“出去。”那婆子惊慌之下,只端起漆盘,阖门离去。

  “起来说话。”裴慎站在床前,目光森冷。

  沈澜阖眼,她人恹恹的,望着裴慎生怒的样子,竟觉有几分好笑。

  没了行动的自由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竟连不说话的自由都没了。莫不是要她做个提线傀儡,裴慎要她说便说,不许她说便不说。

  沈澜蒙上被子,不欲去看他。谁知她越这般,裴慎便越发恼怒,只恨恨道:“你果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我忙忙碌碌折腾了一宿,你倒好,惯给我撂脸子!”

  沈澜头晕乎乎的,只想睡觉,欲打发了他,便扯下被子,轻哼一声,开口道:“我是个没心肝的,你尽管趁着我生病挤兑我。”

  见她终于说话,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松了口气,暗道从昨夜到如今,可算是开口了。

  他冷哼一声:“你这嘴甚是金贵,等闲不开尊口。我哪里敢排揎你?”

  沈澜人恹恹的,实在不欲与他争吵,便问道:“方才那羊桃蜜煎可还有?”

  裴慎微怔,只从袖中取出个纸包来:“少吃些。”病重之人,哪里好成日里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是给你吃。”沈澜纠正道:“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裴慎捧着那纸包,生生被她气笑。他久居高位,何曾有人敢对他这般说话!

  他欲发作,半晌,又只揉揉眉心,暗道自己与她置气做甚,又不是头一遭知道她伶牙俐齿了。况且她正病重,也罢,且饶她这一回。

  裴慎心思既定,便开口道:“待你病情稍缓,我便带你去南京。”

  沈澜虽人发蔫,神思也稍显混沌,可基本判断能力还是有的,难免狐疑:“去南京做甚?”

  “祭祖。”裴慎望她一眼。昨日不是说那杨惟学拿她当人看,自己拿她当个玩意儿看吗?

  一想这事儿,裴慎又恼恨起来,只冷声道:“我近来想了想,恐怕是你从前非奴非妾,没名没分的跟着我,心里难免惶恐,天长地久的越发不安,三番两次要跑,只怕是钻了牛角尖,成日里牛心左性的。“

  “如今我带你回一趟南京老家,顺便带你见一见族人,也算过个明路。”

  沈澜只睁着眼睛望着裴慎,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慎见她眼睛清凌凌的,好似含着雾气,人也呆呆的,难得见她这副样子,便笑道:“待我祭祖过后,带你回返京都,正式拿了纳妾文书。日后你便安安心心跟着我。”

  语罢,见沈澜似没反应过来,裴慎又正色道:“只有一条,你需答应我。日后莫要再与我使小性儿,撂脸子,也不许动不动就往外跑,可听明白了?”

  沈澜听明白了,于是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约摸是病情越发重了,喉咙、食道、胃里都剧痛起来。

  好似方才吞下去的药液、裴慎亲手递来的羊桃蜜煎,俱成了穿肠毒药,直叫她恨不得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

  沈澜再也忍不住了,她像是吃了极苦涩的东西,又像是听到了恶毒的话,以至于再难以忍受,她俯下身,应激之下干呕数声。

  裴慎一惊,只连忙去扶她,沈澜一把甩开他的手,只睁大眼睛,强忍着悲伤愤懑:“我不做妾!”

  作者有话说:

  审核,你看清楚呀,前半部分虽然涉及到背部,但不是那档子事,别锁我。

  1. 圆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是明代南京医生的打扮。《明代社会生活史》(我找不到明代苏州医生的,就用了南京的。)

  2. 我发现有一条分析剧情的几百字的评论被审核删掉了,我申诉了,想恢复,但是审核不同意,说是有应激性语言,挺可惜的。

第55章

  见她甩开自己的手, 裴慎难免生恼:“你莫要不识好歹。”

  沈澜也抬起头, 冷冷道:“我自然分的清好歹,好端端的正头娘子不做, 谁要来给你做妾!”

  正头娘子?裴慎嗤笑:“你莫要痴心妄想, 瘦马出身,难不成还想做国公夫人?”

  沈澜只冷笑道:“裴大人放心,便是你有朝一日跪着求我来做国公夫人, 我也不屑一顾。”

  闻言, 裴慎勃然大怒, 他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一时间,只觉是自己平日里太过纵容, 竟让她说出这般话来。

  他眼神森冷,言语如刀:“你这样的出身, 莫说国公夫人, 连个妾都不配。合该做个通房外室!”

  沈澜一而再再而三被他羞辱,心中愤懑难当, 只直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瘦马出身,只配当个玩意儿。既是如此,为何我一走,裴大人便巴巴地赶上来寻我?”语罢,转了神色,笑盈盈讽刺道:“想来裴大人是个贱骨头,怎么赶也赶不走。”

  裴慎一时间只被她激得胸中气血翻涌,见了她那张笑盈盈的脸,恨不得掐死了事。

  枉他忙碌了一宿, 又是寻大夫, 又是找伺候她的婆子, 还惦记着她吃了药口苦,特意派人买了羊桃蜜煎。如今看来,这羊桃蜜煎喂了她,不如喂狗!

  裴慎心头大恨,只神色阴戾道:“倒是我想岔了,你这般低贱玩意儿,的确不配做我妾室,只该当个暖床的丫鬟。”语罢,竟剪住她双手,只将她推倒。

  沈澜心中惊惶,只竭力挣扎道:“你松手!松手!裴慎!”

  见她挣扎的鬓发散乱,气喘不休,裴慎只将她压在身下,冷笑道:“我从不强迫旁人。”言下之意,便是要沈澜自己解了衣裳,心甘情愿承欢。

  沈澜微微一怔。只听见裴慎笑道:“杨惟学乡试尚未放榜罢?便是他榜上有名,还要参加明年二月春闺罢?”裴慎也是寒窗苦读十余年,自然不会去做此等下作事,不过拿话诈唬她一二罢了。

  沈澜被他威胁,果真惊怒。见她这般,裴慎心里又气又涩,一面暗道她果真待杨惟学有意,一面又想着她总该自愿解了衣裳罢。

  谁知沈澜回过神来,只冷笑道:“裴大人说笑了。科举舞弊实乃大案,若被人揭出来,前途尽丧。我是何等人物,竟能劳动裴大人毁了自己前途,指使乡试考官础落杨惟学?”

  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她瘦马出身,只学些诗词唱曲便已是一等瘦马了,做丫鬟之时,只不过处理内宅事物罢了,怎会有此等见识?

  沈澜哪里料到他在想这些,只消一想到高考被毁,便气得身子都要发抖:“旁人辛辛苦苦寒窗苦读,你做什么要去毁了他人前途。”

  此话一出,裴慎难免又有几分怔忡,这话里头,怎么隐含着一股悲愤,好似是她自己被毁了前途似的。

  裴慎心中惊疑,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当年初见沁芳便已查过,沁芳七岁被卖给了刘妈妈,除了十四岁那年跌落井中,醒来后失忆外,再无其他异常。若非她身世清白,裴慎也不会收她做丫鬟。

  “不用这法子也好,我且派人去查查杨家可有不法之事。”裴慎冷声威胁道。

  沈澜被他钳制住双手,闻言,也不挣扎,只冷笑道:“你尽管去查。若杨家真藏污纳垢,欺凌乡里,你查了,还能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裴慎见她思维敏捷,口舌机辩,一时喜她聪慧,一时又被她堵住了话头。只暗道,她怎么是这么个砸不碎锤不烂的铜豌豆!

  裴慎心中气恼,只冷声道:“我说杨家有事,他们便有事。”

  沈澜恼怒过后,冷笑道:“你不必拿话骗我,你还不至于如此龌龊,非要构陷杨家。”又不是刺刀见红的政敌,何至于此?

  听她这番话,裴慎胸中怒气竟稍稍散去。自己在她心中,好歹还是有几句好话的。稍顷,又听沈澜骂他:“你这人也就在女色上下流!”

  裴慎被她评价下流,只恼怒地去堵她的嘴。心道你说我下流,我今日便下流给你看。

  沈澜被他含着唇齿,缱绻辗转,来回碾磨,没过一会儿便已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身子软了一半。

  生理反应无法控制,沈澜干脆回吻他,见她这般,裴慎难免心喜,低下头去亲吻她。

  “嘶——”裴慎忽觉唇上一痛。直起身子来一摸,方觉嘴角被她咬出血来。

  “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裴慎怒极反笑,森冷道。

  沈澜嫣红的唇齿上染血,闻言,只冷声道:“只许裴大人强抢良家子,却不许我反抗吗?”

  裴慎抹去嘴角鲜血,只冷笑道:“你自然可以反抗。驯一匹胭脂烈马,且看看你是有耐心,还是我有耐心?!”说罢,拂袖离去。

  沈澜仰头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他,只觉疲惫至极,本想着思索一二,可架不住病中昏聩,没过一会儿便浑浑噩噩睡去。

  裴慎大步出了房门,心头尤怒。

  见他出来,潭英便凑上去道:“大人,我等何时启程?”话毕,竟见灯火之下裴慎脸色难看,嘴角还是破的。

  潭英一时懊悔,他凑上来做甚!岂不是看大人笑话。不过那女子性子果真是又烈又悍,竟将大人咬成这样。

  见潭英望过来,裴慎吩咐道:“去取些膏药来。”虽是小伤,可伤在门面上,到底叫人看笑话。

  语罢,裴慎淡淡道:“方才跌了一跤,磕破了嘴角。”

  潭英忍笑,低下头去含糊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裴慎抹了药,冰冰凉凉的药膏熨帖地抹在伤口上,叫他心情稍好。

  “敢问大人,今夜在何处歇息?”潭英小心问道。

  裴慎一顿:“不必收拾别的房间。”若只因沁芳三言两语便改了主意,他也就不是裴慎了。

  沈澜连日来心绪激荡,本已睡去。可她病情未愈,身体难受,睡得不甚安稳,许是梦中多思,迷迷糊糊中似有个黑乎乎的人影立在床头。

  ……人影?沈澜骤然惊醒,抬眼便见裴慎落座于她床畔。

  又是裴慎。沈澜只觉一阵疲惫。两度逃亡失败、病情、争吵,耗尽了沈澜的心力。她只长叹一声,疲倦道:“你来做甚?”

  她如今难得能如此平和,裴慎心绪稍缓道:“你若打着三言两语激得我让你做通房外室的主意,你便算错了。待回京后,我自然会纳了你。”

  沈澜抬眼,心中一阵悲哀。她不是没想过当个外室通房,没那么多丫鬟看管,也不算妾,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

  可裴慎一冷静下来,即刻又来堵上这个漏洞。沈澜心里一阵阵绝望,只喃喃道:“我不做妾。”

  又是这句话。裴慎被她激出了火气,只恨恨道:“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你也是瘦马出身,怎得性子如此执拗桀骜,你那鸨母是怎么教的?”

  沈澜气得身子发抖,心中寒意上涌,正欲张口争辩,半晌,只自嘲一笑。裴慎二十余年的观念,哪里是她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我不与你争,你只消知道,我不愿做妾便是了。”沈澜长叹一声,眉眼疲惫。

  “不愿做妾?”裴慎冷笑道:“你离了富贵乡,辛苦逃出来,便是为了住这样的地方吗?”

  他指了指四周:“蓬门荜户、破布烂衫、墙上青苔,屋上碎瓦。桌子腿半高半低,米缸里半粒米都无。你是挑得动水,还是劈得了柴?离了我,你连活都活不下去。”

  “碎瓦可以换,米面可以买,桌子我自己修,水我雇人挑。”沈澜冷冷道:“你又怎知我活不下去!”

  见她神色不驯,还不肯低头,裴慎冷冷道:“钱呢?钱从哪来?”

  沈澜性子倔:“若不是你横插一手,我将来便会与杨惟学合作,开一家书坊,专做时文生意。待生意做起来,行销天下,自然财源滚滚。”

  见她竟还敢提杨惟学,裴慎心里恼恨异常,再不与她争辩,只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天底下的事何曾由你来定!”

  沈澜只觉耳朵嗡鸣,抬起头来已是脸色煞白,只怔怔望着他。半晌,茫茫道:“你非要我做妾吗?”

  裴慎冷着脸,不语。

  沈澜怆然道:“若论美色,你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若论性子,国公府里的婢女个个待你柔顺有加。为何偏偏是我?”

  裴慎一怔,只沉下脸去:“这天下间的事,哪来那么多因由。”

  遇到了,便是了。

  沈澜的神色渐渐衰败起来,好似枯草哀兰,被抽干了精气神,只怔忡望着他,不言也不语。

  见她神色木然,裴慎心里也空空的,只说道:“你烧既已退了,明日便启程去南京祭祖。”语罢,只脱靴上床,拥她入眠。

  凉宵残月,被冷衾寒。加之病中的缘故,沈澜身子略有几分僵冷。

  她被裴慎抱着,贴着他滚烫的胸膛,热意源源不断的传过来,捂得她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只一颗心,像是依旧泡在冰水里,冷得她发颤。

  沈澜睁着眼睛,望着帐顶。这帐子早已被裴慎换过,换成了锦带银钩的水墨帐幔,顶上画着一幅秋涉图。

  裴慎听她呼吸不匀,便睁眼,见她水汪汪的眼睛还睁着,便蹙眉道:“还不睡?”

  沈澜没答话,只盯着秋涉图上的行人发呆。半晌,怔怔道:“真好看。”

  裴慎便瞥了那帐子几眼,原想说这画太过呆板,哪里好看,却见她心情稍好,不似方才那般面如死灰,便笑道:“你若喜欢,只叫人装在行囊中,带去京都便是。”

  沈澜摇摇头:“不必了。”

  那行人秋日登高,入目所及,是群山万壑,云海层波,何其的逍遥自在。何必拘了跟她去京都呢。

  沈澜阖上眼,轻声道:“待我们走了,你便将这些东西赠予此地孤寡老弱罢。”

  裴慎难免心喜,只道她想通了。可难免想起上一次,她被抓回来后也是这般认了命的样子。过上几天更是浓情蜜意,好似心里眼里都是他。却原来俱是为了逃跑。

  裴慎不由得警告道:“你可莫要再起些逃跑的心思。我既能抓你两回,也不妨第三回 。”

  闻言,沈澜心中陡生倦怠厌弃之感,还隐隐掺杂着几分绝望。

  许是病中多思,沈澜心情越发沉郁。只觉那些绝望的情绪如同粘稠的潮水,一层一层翻涌上来,直至彻底将她淹没为止。

  “说话。”裴慎蹙眉道。

  半晌,沈澜只迷茫地望着他,开口道:“我该怎么办呢?”

  裴慎一怔,只以为她在问自己,便笑道:“这有何难?你无需多想,只消跟着我,天长日久的走下去便是。”

  语罢,又允诺道:“我如今尚是山西巡抚,待祭祖完毕后回返山西,府衙之内由得你布置。届时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用哪顶帐子便用哪顶。”

  沈澜心知他这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可她实在提不起劲儿,只被他搂在怀中,不说话。

  屋外是一钩明月,半帘西风。屋内是烛火可亲,三两闲话。

  裴慎抱着她,于她耳畔闲谈。他嗓音低沉,拥着她娓娓道来之时,透着几分缱绻朦胧。

  那些欢欣的、快活的,值得期待的未来光景,被裴慎三言两语勾勒而出。听得沈澜微微发怔。

  “你不是爱听曲儿吗?山坡羊、爱数落,便出自宣大,届时你可唤人进府唱给你听。”

  “世人皆知五岳,实则尚有五镇。山西霍州的霍山之神便是官封的五镇之一。祭祀之时,四面八方的民众俱要赶来,极是热闹。”

  “可还记得之前说过的明应王庙会吗?我得了闲便带你去看,还可尝尝山西的天花菜,襄陵酒……”

  作者有话说:

  1. 裴慎说得关于扬州瘦马自安卑贱,曲侍主母这一段出自于《万历野获编》,原文为:且教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妇,亦有严于他方宽于扬产者,士人益安之。

  大概意思就是从小教瘦马们自安卑贱,曲事主母,所以正妻即便是妒妇,也对别的妾室严格,但宽宥扬州瘦马们。没了妻妾相争的苦恼,纳妾的士人们也越发安心。

  2. 明代官方册封的山神,除了五岳,还有五镇。

  3. 山坡羊、爱数落的曲调传自宣化、大同、辽东

  4.天花菜、襄陵酒都是山西的。

第56章

  沈澜只安安静静听着裴慎描摹未来。在这样的安静里, 她渐渐滋生出一种绝望来。如果未来要做一辈子妾室, 这与死何异?

  活下来的是沁芳,死掉的是沈澜。

  死?这个念头一出来, 沈澜像是触电一般被惊醒。她爱惜旁人的生命, 也爱惜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沈澜又渐渐生出一点勇气来。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浑浑噩噩, 迷迷糊糊思索了一宿。可思来想去, 都只有一个办法——磨下去。

  沈澜的骨子里就有韧劲儿, 她可以花一年的时间去蒙蔽刘妈妈,可以花三年为自己销去卖身契。

  如今不过是再加上数年光景罢了, 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三年。天长日久的耗下去, 待裴慎放松看管或者对她失去兴趣, 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如果按照裴慎所言,他们一辈子都绑在一起。换而言之, 她有一辈子的时光来麻痹裴慎,直到自由的那一日。

  心思既定,沈澜又思索了一会儿明日该如何对付裴慎,要不要给他点甜头,终究挨不住病中精神不好,浑浑噩噩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迷迷糊糊的被抱上了马车,到了姑苏驿,又改坐官船。

  待沈澜醒来, 已是中午。

  见她醒了, 裴慎放下手中书卷, 只吩咐船上丫鬟将药送上来。

  沈澜蹙着眉,端起碗一饮而尽,又拈了颗剔红盘上的龙眼去苦味。

  “这龙眼哪儿来的?”沈澜蔫蔫道。

  裴慎只盯着她的手,见她素白玉指上,拈着一颗雪色清透、汁水丰沛的龙眼。那龙眼辗转于她贝齿间,慢慢没入朱唇中。

  “潮州送来的。”当地知府是他同年。语罢,裴慎笑道:“你且给我也剥一个。”

  沈澜莫名其妙,才懒得给他剥,只淡淡道:“我饿了。”

  裴慎讨了个没趣,一时气闷,便摆摆手,吩咐丫鬟上了碗鲜滚鱼片粥。

  “尝尝,香秔米文火慢炖,再将兴化军子鱼快刀片好,生滚下锅,加几粒雪花盐,几滴香麻油。正宜病后滋补开胃。”

  沈澜接过勺子,只随意舀了舀,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见她人恹恹的,裴慎蹙眉道:“不合胃口?”

  沈澜摇摇头:“药都吃饱了,况且我困倦得很。”

  她撑船逃亡之时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冷风,回来后遭逢折辱,着凉加上心情激荡,骤然病倒。如今烧虽退去,可病去如抽丝。人还是极倦怠,面色也略白。

  “待到了南京,便再去寻几个好大夫来。”裴慎道:“你吃不下饭,这可不行。”

  沈澜摇摇头,只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瓷勺:“我想出去走走。”

  裴慎摇头:“船头风大,你病情未愈,哪里好吹风。”

  沈澜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不想去南京。”

  裴慎一时气闷,笑骂她:“又耍小性儿!”

  “我若进了城,你老家族人的女眷必定要来拜见我。她们见我是个妾,却偏偏碍于你的权势还要捧着我,心里自然不高兴,面上必定带出来几分。保不齐还有没眼色的说怪话寒碜我。我可不去!”

  沈澜不愿意跟裴慎的家人有牵扯。也不喜欢接受旁人表面谄媚,实则鄙夷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支开裴慎,她或许还能有逃跑的机会。

  她因病脸色苍白,愁眉微蹙,似西子捧心,好不可怜。裴慎见了只觉别有一番风情,一时心头发痒,只去拉她的手。

  那手掌白皙莹润,手指剥若春葱,只是微有些凉意,好似冷玉雕的。裴慎摩挲了几下,心里意动,只叹息她的病怎么还不好。半晌,这才说道:“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妇,必定不会这般没眼色。”

  沈澜只冷笑道:“她们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唯我一个是瘦马,刁蛮任性。”

  裴慎愕然:“我何时这么说?”

  沈澜只一把将手抽出来,冷言冷语:“你虽非直言,可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被她三番两次相激,又疑心她是不是想支开自己逃跑,裴慎难免不悦,只语带警告道:“你听话些。”

  沈澜反问他:“我还不够听话吗?”

  裴慎被她气得发笑:“你若算听话,这天底下便没有不听话的女子了。”

  沈澜瞥他一眼:“你昨晚是怎么与我说的?”

  裴慎一怔,只听沈澜一字一顿重复道:“你想置办什么便置办什么。想去哪里,得了闲我都带你去。”语罢,只问他:“你昨晚说过的话今日便不认了?”

  裴慎微恼:“如今我不是正带你去南京吗?”

  沈澜慢条斯理剥了一颗龙眼:“可我不想去南京,你偏要违背我的意愿。”语罢,还感叹一句:“这妾做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慎被她这话一噎,难免疑心她是不是又起了什么鬼主意。思索再三,退了半步:“你若不想见那些族人,住在院子里不出来便是。我只叫丫鬟婆子们守着门,不让旁人进去。”

  沈澜冷哼道:“你这是我打量我病中脑子昏沉,蒙骗我呢。待进了南京,你族人们必定要收拾出房间给我们住。我难不成还能不见过你族眷,插翅飞进那房中吗?”

  裴慎一时语塞,只讪讪道:“我看你脑子清醒,实不像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