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三很少在家,偶然碰见了,便会教给伯朗很多东西。如果班上有40个同学,那么有两对同学是同一天生日,就一点都不奇怪,这也是姨父告诉他的。伯朗不信,去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一年级的班上有三对同学在同一天过生日。

  “人类的感觉是靠不住的,赌博什么的,绝对不要做。不管你多么想赢,最后必然会越输越多。”

  姨父一边喝着最爱的啤酒,一边对他说。一清还健康的时候,两人是很好的酒友。

  除了小姨夫妻俩,见面最频繁的,就是祯子娘家的外婆了。家住西东京小泉町的外婆也特别宝贝这个头生外孙。伯朗曾经用气枪把隔扇和纸拉门打出了无数个窟窿,还打坏了佛坛上的装饰,家里也给弄得一团糟。就算这样,外婆也没有责备他一句,只是说:可别冲着人打呀。

  一清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父亲那边的亲戚几乎为零,也没有联系。“在那边的人看来,随随便便接近孤儿寡母,要是被人家开口借钱可就不好办了,肯定是这么想的。”祯子曾这么对顺子说。

  失去父亲之后,伯朗的生活环境大致就是这样的。总之,就是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悲伤逐渐淡去,想起父亲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他甚至觉得,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没那么悲伤。

  那天,他照常到小姨家去,小姨给他准备了一身新衣裳。白衬衫,灰短裤,藏青色的夹克衫,就跟现在的“面试装备”似的。

  实际上,那也的确是为“面试”准备的。

  伯朗裹在新衣服里等待着,到了傍晚,祯子过来接他。看见母亲,伯朗稍微有点惊奇。平时只穿牛仔裤的她,今天居然穿了裙子。似乎还去了美容院,发型打理得很漂亮。脸上巧施粉黛,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今天我们去外面吃饭。”离开小姨家后,祯子说。

  “吃拉面吗?”伯朗问。说到去外面吃,他想到的就只有拉面和烤肉。

  “不对。我们去吃更好吃的,有很多很多哦。”

  接着,母亲又说:

  “还有一个人要来。那个人你不认识,不用介意。不过,打招呼可要有礼貌哦。”

  “是妈妈的朋友吗?”

  不,祯子含含糊糊地说。

  “不能这么说,但是今天你可以把他当做妈妈的朋友。”

  那是个男人,祯子飞快地接了一句。

  听到这话,伯朗忽然不安起来。就像忽然有人告诉他,他已经熟悉的游戏在中途改了规则。焦虑在心中扩散。今天会发生某些事情,自己的生活会就此改变——他突然有了毫无来由的预感。

  他被带进了一家有着高高天花板的店里。地板闪闪发亮,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装饰着插满鲜花的花瓶。每张桌子旁都坐着衣冠楚楚的大人,从容自若地谈笑风生。在伯朗看来,他们显然都是“有钱人”。这是有钱人会光顾的那种地方。

  自然,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走进这样的店。服务员引着母亲往里走,伯朗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进了与其他客人分隔开的一个房间,也就是所谓的包间。

  一个男人正等在里面。他穿着黑西装,体格壮健。他站起来,温厚地对伯朗笑着,说,晚上好。

  晚上好,伯朗回应道,没有看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吃了些什么,伯朗完全不记得了。祯子说是法国大餐,还为伯朗特别点了儿童餐,可就连这点儿细节,伯朗也没有任何记忆。他只记得男人问了许多关于自己的问题,祯子则一一作答。不,还有一点,母亲看上去略显紧张,却格外明艳动人,这个印象也深深铭刻进了伯朗的脑海。母亲的眼睛闪烁着光辉,唇边挂着幸福的微笑,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男人姓矢神。当时伯朗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几天之后,伯朗放学后照例跑到小姨家,正大口吃着手制的戚风蛋糕时,顺子问:“上次那事,怎么样了?”

  伯朗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你不是去和矢神先生一起吃饭了吗?开心吗?”

  “小姨,你认识他吗?”

  “只见过一次。哎,怎么样?开心吗?”

  伯朗摇头。“一点都不开心。两个大人光顾着自己说话。”

  顺子笑了起来。

  “是吗,难怪小伯会觉得无聊了。”说完,她换了认真的语调,问我,“你觉得矢神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感觉好不好。”

  “不知道啊。我只见了他一次。”

  “哦。不过,应该不觉得是坏人吧?有没有感觉很温柔?”

  小姨显然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答。但伯朗还是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没多久,和矢神先生一起吃饭的机会又来临了。这次是烤肉,伯朗才得以穿上普通的衣服。祯子也没有特地去美容院做头发。不过,她的妆容比上次更加华丽,和上次一样,穿着裙子。

  矢神先生的装束和上次相比没什么变化,不过没有系领带。他脱掉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帮伯朗和祯子烤肉。

  “你喜欢五花肉吧?多吃点。烤过头就不好吃了。喏,这些已经烤好了。”矢神先生说着,把烤肉放进伯朗的盘子里。

  烤肉是伯朗的最爱,他专心进食。反正大人总是自说自话。

  可矢神先生却主动和他搭话了。“伯朗君是琴风的粉丝吧。”

  伯朗正把五花肉往嘴里送,闻言停了下来,扭头看着矢神先生。他怎么知道?是妈妈告诉他的吧,可为什么突然在这里提起来呢?他警惕地微微点了点头。

  琴风豪规——这是一位大相扑的力士。他以低重心的“近身缠斗”为武器,几乎凭此一招就登上了大关的宝座。伯朗之所以关注他,一开始是觉得他的爱称“Peko酱”很有意思,就查了很多资料,了解到他是一位多次克服严重伤病的不屈斗士,于是逐渐有了替他加油的念头。

  “下次我们去看相扑吧?坐在枡席给琴风加油。”

  这是伯朗第一次听到“枡席”这个词。观众席环绕着相扑场地,其中有一块方形的区域不设座椅,观众是坐在坐垫上的。爆出冷门的时候,在场地上空交相飞舞的坐垫,就来自那里。

  “能搞到座位吗?我听说他的比赛很受欢迎,很难买到票。”祯子问。

  “我请熟人帮忙,没问题的。——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矢神先生又来问伯朗。

  伯朗看看祯子。他从没直接看到过大相扑本人。心里很想看,不过,真的可以实话实说吗?

  “你想去吗?”祯子问。听口气,应该是可以照实说。

  嗯,伯朗回答。听了这话,矢神先生说,好,那就这么定了。

  “我马上去安排。正好,伯朗君或许也知道,国技馆就要翻新啦。在装修之前,我正想过去看看。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大相扑的粉丝呢。”

  “你喜欢谁?”伯朗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矢神先生。

  “放在以前嘛,绝对是北之湖。不过最近有点变化。”矢神先生歪着头说,“北之湖开始走下坡路啦。现在我喜欢的大概是千代富士吧。他也很强哦。还会变得更强的。”

  听到对方偏爱千代富士,伯朗内心有些不快。因为琴风完全敌不过千代富士,从来没有赢过他。

  不过,伯朗的确对矢神先生稍稍敞开了心扉。

  首次观看大相扑比赛,是一段兴奋满满的经历。矢神先生似乎真的是相扑迷,教给了伯朗许多东西。他提到琴风的师父琴樱,在晋升横纲的关键一战中对战千代富士的师父北之富士,端着对方的下巴把他推出了场地,这段故事,在讨厌千代富士的伯朗听来真是痛快无比。当然,矢神先生或许是为了哄他高兴,特地准备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吧。

  从此之后,伯朗和祯子会定期与矢神先生见面。矢神先生的全名是矢神康治。有好几次,伯朗听到祯子唤他“康治先生”。

  看大相扑比赛很开心,但单纯一起吃饭,伯朗还是很厌烦。两人或许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带伯朗去烟花大会或是棒球比赛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这些体验都很新鲜,不过带给伯朗最强烈冲击的,还是东京迪士尼乐园。当时,迪士尼乐园一票难求。但不知矢神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弄到了三张门票。

  在东京迪士尼乐园度过的那一天如梦似幻。所见、所闻、所触,无不精致华美,让人心中充满惊奇与感动。每次回忆起那天的经历,伯朗都兴奋不已,几天睡不好觉。

  他开始觉得,矢神先生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不知是不是发觉了儿子心境的变化,某一天晚上,晚餐过后,祯子说:“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伯朗一边点头一边想,肯定是矢神先生的事。差不多又是他该来的时候了。

  “你爸爸已经过世三年了。这三年里,一直是妈妈和伯朗两个人生活,是不是有点辛苦?”

  伯朗想了想,却想不出辛苦在哪里。

  “你的朋友们都有爸爸,对不对?你有没有觉得羡慕?”

  伯朗摇头。这不是说谎。他并不是没有父亲,原本是有的,只是去世了而已。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祯子的眼皮垂下了一瞬,旋即又抬起头来。

  “妈妈呢,希望矢神先生能够接替你父亲的角色。矢神先生也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这么做。说得再直接一点儿就是,妈妈和矢神先生,都想成为彼此的亲人。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妈妈会放弃的。我不想勉强你。”

  你怎么想?妈妈问。她的目光很认真,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伯朗没有回答,妈妈呵呵地笑了。

  “这种事情,一下子让你说,你也说不上来的吧。对不起,你不用现在就回答妈妈,好好想想吧。”她似乎想就此打住话题。

  “我……”伯朗开了口。“我……没意见。”

  诶?祯子的眼睛睁大了。伯朗看着妈妈的眼睛,继续说道:

  “意思是,您要和矢神先生结婚吗?”

  “呃,是的……”

  “那我没意见。妈妈,您喜欢矢神先生,对吧?那您就和他结婚吧。”

  祯子微微俯身看着他。“可以吗?”

  “嗯。我觉得矢神先生人挺好的。”

  伯朗知道,有好几个人都劝祯子再婚。在亲戚聚会时,也有不少人公开把这事提了出来。伯朗听到某个人大声说,对那种穷画家,用不着顾忌什么往日情分。

  当时,祯子三十多岁。伯朗明白,她对于自己是母亲,但在世人看来,就算考虑结婚也毫不稀奇。毕竟他早就意识到,和矢神先生的频繁会面有着某种含义。

  祯子突然抱住了伯朗。这种举动以前从未出现过,他吓了一跳。

  谢谢,祯子的声音好像是挤出来的。

  “因为我绝不会给伯朗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说好了的,要幸福啊。”她紧紧地拥着儿子的身体。

  尽管被妈妈抱在怀里,伯朗却依然没什么真实的感觉。妈妈要结婚了。要成为某个人的新娘。两个人的日子即将变成三个人的生活。这实在太像幻想出来的世界了。

  他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香气,是从祯子的脖颈散发出来的。那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洗发水或香皂的气味,是香水。他忽然醒悟,妈妈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几天后伯朗再见矢神先生时,妈妈再次给他穿上了久违的那身新衣服。于是,他知道自己又要去一个体面的地方了。要是法国餐厅就讨厌了,他想,那里无聊透顶,让人浑身不自在。

  祯子从一大早就怪怪的。不仅精心化了妆,还对着镜子换了好几身衣服。时不时停下来,嘟囔上几句,看上去是在演习跟谁寒暄。

  不知不觉间,矢神先生已经来接他们了。他开的是一辆大大的白色的车,伯朗以前从未见过。据说这车子叫梅赛德斯奔驰。伯朗躺在宽大的后座上,让身体砰砰地弹跳着。祯子坐在副驾驶席。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开进了住宅区。有许多上坡下坡,漂亮的房子排列在道路两旁。

  其中一座吸引了他的视线。那绝不是伯朗印象中的“家”。所谓“家”,应该像他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小,却整洁舒适,但这座房子不同。大门很宽,车能直接开进去,院子四周围着高高的围墙。车子开过铺着细沙的道路,停在房子的玄关门前。那里站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男子。

  在矢神先生的催促下,伯朗和祯子下了车。

  “您回来啦。”穿黑衣服的男人朝矢神先生低头行礼。

  “把车停进去。”